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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六回 春梅遊舊家池館 守備使張勝尋經濟

    「裏虛外實費張羅,  待客酬人使用多,

     馬死奴逃難宴集,  臺傾樓倒罷笙歌;

     租田稅店歸農主,  玩好金珠托賣婆,

     欲向富家權借用,  當人開口奈羞何。」

  話說光陰迅速,日月如梭。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。春梅和周守備說了,備一張祭卓,四樣羹果,一罈南酒[1],差家人周仁送與吳月娘。一者是西門慶三週年,二者是孝哥兒生日。月娘收了禮物,打發來人帕一方,銀三錢。這邊連忙就使玳安兒穿青衣,具請書兒請去。上寫著:

    「重承厚禮,感感。即刻舍具菲酌,奉酬腆儀。仰希高軒俯臨,不外幸甚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下書西門吳氏端肅拜請

     大德周老夫人粧次。」

春梅看了,到日中纔來。戴著滿頭珠翠,金鳳頭面釵梳,胡珠環子,身穿大紅通袖,四獸朝麒麟袍兒,翠藍十樣錦百花裙,玉玎璫禁步,束著金帶腳下大紅繡花白綾高底鞋兒。坐著四人大轎,青段銷金轎衣,軍牢執藤棍喝道,家人伴當跟隨,檯著衣匣。後邊兩頂家人媳婦小轎兒,緊緊跟著大轎。吳月娘這邊請了吳大妗子相陪,又叫了兩個唱的女兒彈唱。聽見春梅來到,月娘亦盛粧縞素打扮,頭上五梁冠兒,戴著稀稀幾件金翠首飾,耳邊二珠環子,金〈扌塞〉領兒,上穿白綾襖,下邊翠藍段子織金拖泥裙。腳下穿玉色段高底鞋兒。與大妗子迎接至前廳。春梅大轎子抬至儀門首,纔落下轎來。兩邊家人圍着,到於廳上敘禮。向月娘插燭也似拜。月娘連忙答禮相見,沒口說道:「向日有累姐姐費心,粗尺頭又不肯受!今又重承厚禮祭卓,感激不盡!」春梅道:「惶恐!家官府沒甚麼。這些薄禮,表意而已!一向要請姥姥過去,家官府不一時出巡,所以不曾請得。」月娘道:「姐姐,你是幾時好日子?我只到那日,買禮看姐姐去罷。」春梅道:「奴賤日是四月廿五日。」月娘道:「奴到那日已定去。」兩個敘畢禮,春梅務要把月娘讓起,受了兩禮。然後吳大妗子相見,亦還下禮去。春梅道:「你看大妗子又沒正經!」一手扶起受禮。大妗子道:「姐姐,你今非昔比,折殺老身!」止受了半禮。面讓上坐,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。然後家人媳婦,丫鬟養娘,都來參見。春梅見了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,吳月娘道:「小大哥,還不來與姐姐磕個頭兒,謝謝姐姐,今日來與你做個生日。」那孝哥兒真個下如意兒身來,扒與春梅唱諾。月娘道:「好小廝,不與姐姐磕頭,只唱諾?」那春梅連忙向袖中掏出一方錦手帕,一付金八吉祥兒,教替他〈扌塞〉帽兒上戴。月娘道:「又教姐姐費心!」又拜謝了。落後小玉,奶子來見,磕頭。春梅與了小玉一對金頭簪子,與了奶子兩枝銀花兒。月娘道:「姐姐你還不知,奶子與了來興兒做了媳婦兒了。來興兒那媳婦,害病沒了!」春梅道:「他一心要在咱家,倒也好!」一面丫鬟拿茶上來,吃了茶。月娘說:「請姐姐後邊明間內坐罷。這客位內冷。」春梅來後邊。西門慶靈前,又早點起燈燭,擺下卓面祭禮。春梅燒了布,落了幾點眼淚。然後周圍設放圍屏,火爐內生起炭火,安放大八仙卓席,擺茶上來。無非是細巧蒸酥,異樣甜食,美口菜蔬,希奇果品,縷金碟,象牙筯,雪錠盤盞兒,絕品芽茶。月娘和大妗子陪著吃了茶,讓春梅進上房裡換衣裳,脫了上面袍兒。家人媳婦,開衣匣取出衣服,更換了一套綠遍地錦粧花襖兒,紫丁香色遍地金裙。在月娘房中坐著,說了一回。月娘因問道:「哥兒好麼?今日怎不帶他來這裡走走?」春梅道:「若不是,也帶他來與姥姥磕頭。他爺說天氣寒冷,怕風冒著他。他又不肯在房裡,只要那當直的抱出來廳上外邊走。這兩日不知怎的,只是哭。」月娘道:「你出來他也不尋你?」春梅道:「左右有兩個奶子輪番看他,也罷了。」月娘道:「他周爺也好大年紀,得你替他養下這點孩子也夠了,也是你裙帶上的福!說他孫二娘還有位姐兒,幾歲兒了?」春梅道:「他二娘養的叫玉姐,今年交生四歲。俺這個叫金哥。」月娘道:「說他周爺身邊,還有兩位房裡姐兒?」春梅道:「是兩個學彈唱的丫頭子,都有十六七歲。成日淘氣在那裡!」月娘道:「他爺也常往他身邊去不去?」春梅道:「奶奶,他那裡得工夫在家?多在外,少在裏。如今四外,好不盜賊生發,朝廷勅書上,又教他兼管許多事情,鎮守地方,巡理河道,提拏盜賊,操練人馬。常不時往外出巡幾遭,好不辛苦哩!」說畢,小玉拿茶來吃了。春梅向月娘說:「姥姥你引我往俺娘那邊花園山子下走走。」月娘道:「我的姐姐,山子花園,還是那咱的山子花園哩!自從你爹下世,沒人收拾他。如今丟搭的破零二落,石頭也倒了,樹木也死了,俺等閒也不去了!」春梅道:「不妨,奴就往俺娘那邊看看去。」這月娘強不過,只得教小玉拿花園門山子門鑰匙,開了門。月娘、大妗子,陪春梅眾人到裡面遊看了半日:

   「垣墻欹損,臺榭歪斜。兩邊畫壁長青苔,備地花磚生碧草。山前怪石遭塌毀,不顯嵯峨;亭內涼床被滲漏,已無框檔。石洞口蛛絲結網,魚池內蝦蟆成群。狐狸常睡臥雲亭,黃鼠往來藏春閣。料想經年人不到,也知盡日有雲來。」

春梅看了一回,先走到李瓶兒那邊。見樓上丟著些折卓壞凳破椅子,下邊房都空鎖著。地下草長的荒荒的。方來到他娘這邊,樓上還堆烏生藥香料,下邊他娘房裡,止有兩座廚櫃,床也沒了。因問小玉:「俺娘那張床往那去了?怎的不見?」小玉道:「俺三娘嫁人,賠了俺三娘去了。」月娘走到根前說:「因有你爹在日,將他帶來那張八步床,賠了大姐在陳家。落後他起身,卻把你娘這張床,賠了他嫁人去了。」春梅道:「我聽見大姐死了。對你老人家說把床還抬的來家了。」月娘道:「那床沒錢使,只賣了八兩銀子。打發縣中皂隸都使了。」春梅聽言,點了頭兒。那星眼中,由不的酸酸的。口內不言,心下暗道:「想著俺娘那咱爭強不伏弱的,問爹要買了這張床。我實承望要回了這張床去,也做他人家一念兒!不想又與了人去了!」由不的心下慘切。又問月娘:「俺娘那張螺甸床,怎的不見?」月娘道:「一言難盡。自從你爹下世,日逐只有出去的,沒有進來的。常言:『家無營活計,不怕斗量金!』也是家中沒盤纏,抬出交人賣了。」春梅問:「賣了多少銀子?」月娘道:「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。」春梅道:「可惜了的。那張床,當初我聽見爹說,值六十兩多銀子,只賣這些兒!早知你老人家打發,我倒與你老人家三四十兩銀子,我要了也罷!」月娘道:「好姐姐,諸般都有,人沒早知道的!」一面嘆息了半日。只見家人周仁走來接:「爹請奶奶早些家去,哥兒尋奶奶哭哩!」這春梅就抽身往後邊。月娘教小玉鎖了花園門,同來到後邊明間內,又早屏開孔雀,簾控鮫綃,擺下酒筳。兩個妓女,銀箏琵琶,在旁彈唱。吳月娘遞酒安席,不必細說。安春梅上坐,春梅不肯,務必拉大妗子同他一處坐的。月娘主停,筵前遞了酒。湯飯點心,割切上席。春梅教家人周仁賞了廚子三錢銀子。說不盡盤堆異品,酒泛金波。當下傳盃換盞,吃至日色將落時分。只見宅內又差伴當,拏燈籠來接。月娘那裡肯放,教兩個妓女,在根前著彈唱勸酒。分付:「你把好曲兒,孝順你周奶奶一個兒。」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鍾,放在根前,教春梅吃:「姐姐,你分付個心下愛的曲兒,教他兩個唱與你聽下酒。」春梅道:「姥姥,奴吃不得的,怕孩兒家中尋我。」月娘道:「哥兒尋,左右有奶子看著。天色也還早哩,我曉得你好小量兒!」春梅因問那兩個妓女:「你叫甚名字?是誰家的?」兩個跪下說:「小的一個是韓金釧兒妹子韓玉釧兒,一個是鄭愛香兒姪女鄭嬌兒。」春梅道:「你每會唱懶畫眉不會?」玉釧兒道:「奶奶分付,小的兩個都會。」月娘道:「你兩個既會唱,斟上酒你周奶奶吃,你每慢唱。」小玉在旁連忙斟上酒。兩個妓女一個彈箏,一個琵琶,唱道:

   「冤家為你幾時休,捱過春來又到秋。誰人知道我心頭,天害的我伶仃瘦!聽的音書兩淚流,從前已往訴緣由。誰想你無情把我丟!」

那春梅吃過,月娘又令鄭嬌兒遞上一盃酒與春梅。春梅道:「你老人家也陪我一盃。」兩家於是都齊斟上,兩個妓女又唱道:

   「冤家為你喊風流,鵲噪簷前不肯休。死聲活氣沒來由,天倒惹的情拖逗!助的凄涼兩淚流,從他去後意無休。誰想你辜恩把我丟!」

春梅說:「姥姥,你也教大妗子吃盃兒。」月娘道:「大妗子吃不的,教他拏小鍾兒陪你罷。」一回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鍾兒酒。兩個妓女又唱道:

    「冤家為你惹場憂,坐想行思日夜愁。香肌憔瘦減溫柔,天要見你不能勾!悶的我傷心兩淚流,從前與你共綢繆。誰想你今番把我丟!」

當下春梅見小玉在根前,也斟了一大鍾教小玉吃。月娘道:「姐姐,他吃不的。」春梅道:「姥姥,他也吃兩三鍾兒。我那咱在家裡沒和他吃。」于是斟上,教小玉也吃了一盃。妓女唱道:

    「冤家為你惹閒愁,病枕著床無了休。滿懷憂悶鎖眉頭,天忘了還依舊!助的我腮邊兩淚流,從前與你共綢繆。誰想你經年把我丟!」

看官聽說: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?一向心中牽掛陳經濟在外,不得相會。情種心苗,故有所感,發於吟咏。又見他兩個唱的,好口兒甜乖覺,奶奶長、奶奶短侍奉,心中歡喜。叫家人周仁近前來,拏出兩包兒賞賜來,每人二錢銀子。兩個妓女放下樂器,插燭也似磕頭,謝了賞賜。不一時春梅起身,月娘款留不住,伴當打燈籠,拜辭出門,坐上大轎,家人媳婦都坐上小轎,前後打著四個燈籠,軍牢喝道而去。正是:

    「時來頑鐵有光輝,  運去黃金無艷色!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點絳唇紅弄玉嬌,  鳳凰飛下品鸞簫;

     堂前高把湘簾捲,  燕子還來續舊巢。」

且說春梅自從來吳月娘家赴席之後,因思想陳經濟,不知流落在何處,歸到府中,終日只是臥床不起,心下沒好氣。守備察知其意,說道:「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?」一面叫將張勝、李安來分付道:「我一向委你尋你奶奶兄弟,如何不用心找尋?」二人告道:「小的一向找尋來,一地里尋不著下落。已回了奶奶話了。」守備道:「限你二人五日,若找尋不著,討分曉!」這張勝、李安領了鈞語下來,都帶了愁顏,沿街遶巷,各處留心找問不題。話分兩頭,單表陳經濟自從守備府中打了出來,欲投晏公廟。聽見人說:「你師父任道士,因為你宿娼壞事,被人打了,拏在守備府去。查點房中箱籠,東西銀兩沒了。一口重氣,半夜就死了。你還敢進廟中去,眾徒弟就打死你!」這經濟害怕,就不敢進廟來。又沒臉見杏庵玉老。白日裡到處里打油飛,夜晚間還鑽入冷舖中存身。一日也是合當有事。經濟正在街上站立,只見鐵指甲楊大郎頭戴新羅帽兒,身穿白綾襖子,玄色段氅衣,沉香色襪口,光素琴鞋,騎著一疋驢兒,揀銀鞍轡,一個小廝跟隨,正行街心走過來。經濟認的是楊光彥,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環拉住,說道:「楊大哥,一向不見!咱兩個同做朋友,往下江販布。船在清江浦泊著,我在嚴州府探親,吃人陷害,打了一場官司,你就不等我?把我半船貨物,偷拐走的不知去向,我好意往你家問,反吃你兄弟楊二風拏瓦楔礸破頭,趕著打上我家門來!今日弄的我一貧如洗,你是會搖擺受用!」那楊大郎見了經濟討吃,佯佯而笑說:「如今晦氣,出門撞見瘟死鬼!量你這餓不死賊花子,那裡討半船貨,我拐了你的來了,你不撒手,須吃我一頓好馬鞭子!」那經濟便道:「我如今窮了。你有銀子,與我些盤纏。不然,咱到了去處!」楊大郎見他不放,跳下驢來,向他身上也抽了幾鞭子。喝令小廝:「與我撏了這少死的花子去!」那小廝使力把經濟推了一交。楊大郎又向前踢了幾腳,踢打的經濟怪叫。須臾圍了許多人。旁邊閃過一個人來,青高裝帽子,勒著手帕,倒披紫襖,白布〈衤旋〉子,精著兩條腳,數著蒲鞋。生的阿兜眼,掃帚眉,料綽口,三鬚鬍子,面上紫肉橫生,手腕橫勇兢起。吃的楞楞睜睜,提著拳頭,向楊大郎說道:「你此位哥,好不近理!他年少這般貧寒,你只顧打他怎的?自古嗔拳不打笑面!他又不曾傷犯著你,你有錢,看平日相交,與他些。沒錢,罷了。如何只顧打他?自古路見不平,也有向燈向火!」楊大郎說:「你不知,他賴我我拐了他半船貨。量他恁窮嘴臉,有半船貨物?」那人道:「想必他當時也是根基人家娃娃,天生就這般窮來?閣下就到這般有錢?老兄依我,你有銀子,與他盤纏罷。」那楊大郎見那人說了,袖內汗巾兒上,拴著四五錢一塊銀子,解下來遞與經濟。與那人舉一舉手兒,上驢子揚長去了。經濟地下扒起來,抬頭看那人時,不是別人,卻是舊時同在冷舖內,和他一舖睡的土作頭兒飛天鬼侯林兒。近來領著五十名人,在城南水月寺,曉月長老那裡做工,起蓋伽藍殿。因一隻手拉著經濟說道:「兄弟,剛纔若不是我拏幾句言語譏犯他,他肯拏出這五錢銀子與你。他賊都知見範,他若不知範時,好不好吃我一頓好拳頭!你跟著我,咱往酒店內吃酒去。」來到一個食葷小酒店內,案頭上坐下。叫量酒拏四賣嗄飯,兩大壼酒來。不一時,量酒打抹條卓乾淨,擺下小菜嗄飯。四盤四碟,兩大坐壼時興橄欖酒。不用小盃,拏大磁甌子。因問經濟:「兄弟,你吃麵吃飯?」量酒道:「麵是溫淘,飯是白米飯。」經濟道:「我吃麵。」須臾,掉上兩三碗濕麵上來。侯林兒只吃一碗,經濟吃了兩碗,然後吃酒。侯林兒向經濟說:「兄弟,你今日跟我往坊子裡睡一夜。明日我領你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,修蓋伽藍殿,并兩廊僧房。你哥率領著五十名做工。你到那裡,不要你做重活,只抬幾筐土兒就是了,也算你一工,討四分銀子。我外邊賃著一間廈子,晚夕咱兩個就在那裡歇。做些飯,打發咱的人吃。問你一把鎖鎖了,家都交與你,好不好?強如你在那冷舖中替花子搖鈴打梆子。這個還官樣些!」經濟道:「若是哥哥這般下顧兄弟,可知好哩!不知這工程做的長遠不長遠?」侯林兒道:「纔做了一個月。這工程做到十月裏,不知完不完。」兩個說話之間,你一鍾我一盞,把兩大壼酒都吃了。量酒算帳,該一錢三分半銀子。經濟要會銀子,拏出銀子來秤。侯林兒推過一邊,說:「傻兄弟,莫不教你出錢,哥有銀子在此。」一面扯出包兒來,秤了一錢五分銀子與掌櫃的,還找了一分半錢袖了。搭伏著經濟肩背,同到坊子裏,兩個在一處歇臥。二人都醉了。這侯林兒晚夕幹經濟後庭花,足幹了一夜。親哥,親達達,親漢子,親爺,口裡無般不叫將出來。到天明,城南水月寺,果然寺外侯林兒賃下半間廈子。裡面燒著炕柴皁,也買下許多碗盞家活。早晨上工,叫了名字。眾人看見經濟不上二十四五歲,白臉子,生的眉目清俊,就知是侯林兒兄弟,都亂訝戲他。先問道:「那小夥子兒,你叫甚名字?」陳經濟道:「我叫陳經濟。」那人道:「陳經濟,可不由著你就擠了!」又一人說:「你恁年小小的,原幹的這營生?挨的這大扛頭子?」侯林兒喝開眾人罵:「怪花子,你只顧傒落他怎的?」一面散了鍬鐝筐扛,派眾人抬土的抬土,和泥的和泥,打禡的打禡。原來曉月長老教一個葉頭陀做火頭,造飯與各作匠人吃。這葉頭陀年約五十歲,一個眼瞎,穿著皁直裰,精著腳,腰間束著爛絨縧。也不會看經,只會念佛,善會麻衣神相。眾人都叫他做葉道。一日做了工下來,眾人都吃畢飯,閒坐的、站的,也有蹲著的。只見經濟走向前,問葉頭陀討茶吃。這葉頭陀只顧上上下下看他,內有一人說:「葉道,這個小夥子兒是新來的。你相他一相。」又一人說:「你相他相,倒相個兄弟?」一人說:「倒相個二尾子!」葉頭陀教他近前,端詳了一回,說道:「色怕嫩兮又怕嬌,聲嬌氣嫩不相饒!老年色嫩招辛苦,少年色嫩不堅牢!只吃了你面嫩的虧!一生多得陰人寵愛。八歲十八二十八,下至山根上至髮,有無活計兩頭消,三十印堂莫帶煞!眼光帶秀心中巧,不讀詩書也可人。做作百般人可愛,縱然弄假不成真。休怪我說,一生心伶機巧,常得陰人發跡。你今年多大年紀?」經濟道:「我二十四歲。」葉道道:「虧你前年怎麼打過來!吃了你印堂太窄,子喪妻亡,懸壁昏暗,人亡家破;唇不蓋齒,一生惹是招非;鼻若竈門,家私傾喪。那一年遭官司口舌,傾家喪業,見過不曾?」經濟道:「都見過了。」葉頭陀道:「又一件,你這山根不宜斷絕。麻衣祖師說得兩句好:『山根斷兮早虛花,祖業飄零定破家!』早年父祖丟下家產,不拘多少,到你手裡都了當了!你上停短兮下停長,主多成多敗,錢財使盡又還來。總然你久後營得成家計,猶如烈日照冰霜!你走兩步我瞧。」那經濟真個走了兩步。葉頭陀道:「頭先過步,初主好而晚景貧窮;腳不點地,賣盡田園而走他鄉,一生不守祖業。你往後好有三妻之命,剋過一個妻宮不曾?」經濟道:「已剋過了。」葉頭陀道:「後來還有三妻之會。你面若桃花光焰,雖然子遲,但圖酒色歡娛,但恐美中不美。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,花柳中少要行走,還計較些。」一個人說:「葉道,你相差了!他還與人家做老婆,他那有三個妻來?」眾人正笑做一團。只聽得曉月長老打梆子,各人都拏鍬鐝筐扛,上工做活去了。如此者經濟在水月寺也做了約一月光景。一日,三月中旬天氣,經濟正與眾人抬出土來,在寺山門墻下倚著墻根,向日陽蹲踞著,捉身上風蟣。只見一個人頭戴萬字頭巾,腦後撲匾金環,身穿青窄衫,紫裹肚,腰繫纏帶,腳穿革扁靴,騎著一疋黃馬,手中提著一籃鮮花兒,見了經濟,猛然跳下馬來,向前深深的唱了喏,便叫:「陳舅,小人那裡沒處尋?你老人家原來在這裡!」倒諕了經濟一跳,連忙還禮不迭。問:「哥哥,你是那裡來的?」那人道:「小人是守備周爺府中親隨張勝。自從舅舅那日府中官事出來,奶奶不好,直到如今。老爺使小人,那裡不曾找尋舅舅,不知在這裡!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庄上折取這幾朵芍藥花兒,打這裡經過,怎得看見你老人家在這裡?一來也是你老人家際遇,二者小人有緣!不消猶豫,就騎上馬,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。」那眾做工的人看著,都面面相覷,不敢做聲。這陳經濟把鑰匙遞與侯林兒,騎上馬,張勝緊緊跟隨,逕往守備府中來。正是:

    「良人得意正年少,  今夜月明何處樓!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白玉隱於頑石裡,  黃金埋在污泥中;

     今朝貴人提拔起,  如立天梯上九重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九十七回 陳經濟守禦府用事 薛嫂買賣說姻親

    「在世為人保七旬,  何勞日夜弄精神,

     世事到頭終有盡,  浮華過眼恐非真;

     貧窮富貴天之命,  得失榮枯隙裡塵,

     不如且放開懷樂,  莫待無常鬼使侵。」

  話說陳經濟到於守備府中下了馬,張勝先進去本稟報春梅。春梅分付,教他在外邊班直房內,用香湯澡盆,沐浴了身體乾淨,後邊使養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來,與他更換了。張勝把他身上脫下來舊藍縷衣服,捲做一團,閣在班直房內上上吊著,然後稟了春梅。那時守備還未退廳,春梅請經濟到後堂。盛粧打扮,出來相見。這經濟進門,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:「讓姐姐受禮!」那春梅受了半禮,對面坐下。敘說寒溫離別之情,彼此皆眼中垂淚。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,見無人在眼前,使眼色與經濟悄悄說:「等住回他若問你,只說是姑表兄弟,我大你一歲,二十五歲了,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。」經濟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不一時,丫鬟拏上茶來,兩人吃了茶。春梅便問:「你一向怎麼出了家做了道士?打我這府中出去,守備不知是我的親,錯打了你,悔的要不的!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,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我這裡,不好又安插你的,所以放你去了。落後打發了那賤人,纔使張勝到處尋你不著。誰知你在城外做工,流落至于此地位!」經濟道:「不瞞姐姐說,一言難盡!自從與你相別,要娶六姐。我父親死在東京,來遲了,不曾娶成,被武松殺了。聞得你好心,葬埋了他永福寺,我也到那裡燒布來。在家又把俺娘沒了。剛打發喪事出去,被人坑陷了資本。來家又是大姐死了,被俺丈母那淫婦告了我一狀,床帳粧奩,都搬的去了。打了一場官司。將房兒賣了,弄的我一貧如洗。多虧了俺爹朋友王杏菴賑濟,把我纔送到臨清晏公廟那裡出家。不料又被光棍打了,拴到咱府中,打了十棍出去,投親不理,投友不顧。因此在寺內傭工。多虧姐姐掛心,使張管家尋將我來。見姐姐一面,恩有重報,不敢有忘!」說到傷心處,兩個都哭了。正說話中間,只見守備退廳,進入後邊來。左右掀開簾子,守備進來,這陳經濟向前倒身下拜。慌的守備答禮相還,說:「向日不知是賢弟,被下人隱瞞,有誤衝撞,賢弟休怪!」經濟道:「不才有玷,一向缺禮,有失親近,望乞恕罪!」又磕下頭去。守備一手拉起,讓他上坐。那經濟乖覺,那里肯,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。守備關席,春梅陪他對坐下。須臾換茶上來,吃畢。守備便問:「賢弟貴庚?一向怎的不見?如何出家?」經濟便告說:「小弟虛度二十四歲,俺姐姐長我一歲,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。向因父母雙亡,家業凋喪,妻又沒了,出家在晏公廟。不知家姐嫁在府中。有失探望。」守備道:「自從賢弟那日去後,你令姐晝夜憂心,常時啾啾唧唧不安,直到如今。一向使人找尋賢弟不著。不期今日相會,實乃三生有緣!」一面分付左右放卓兒,安排酒上來。須臾擺設許多盃盤,雞蹄鵝鴨,烹炮蒸煠,湯飯點心,堆滿卓上。銀壼玉盞,酒泛金波。守備相陪敘話,吃至晚來,掌上燈燭方罷。守備分付家人周仁,打掃西書院乾淨,那裡書房床帳都有。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,與他安歇。又撥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。又包出兩套紬絹衣服來,與他更換。每日飯食,春梅請進後邊吃。正是:

    「一朝時運至,  半點不由人。」

光陰迅速,日月如梭,但見:

    「行見梅花肥底,  忽逢元旦新正;

     不覺艷杏盈枝,  又早新荷貼水。」

經濟在守備府裡,住了一個月有餘。一日,四月二十五日,春梅的生日。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,一盤壽桃,一盤囊麵,兩隻湯鵝,四隻鮮雞,兩盤果品,一罈南酒[2],玳安穿青衣,挐帖兒送來。守備正在廳上坐的,門上人稟報進去,抬進禮來。玳安遞上帖兒,扒在地下磕頭。守備看了禮帖兒,說道:「多承你奶奶費心,又送禮來。」一面分付家人:「收進禮去,討茶來與大官兒吃。把禮帖教小伴當送與你舅收了。封了一方手帕,三錢銀子,與大官兒;抬盒人錢一百文。拏回帖兒,多上覆。」說畢,守備穿了衣服,就起身出去拜人去了。玳安只顧在廳前伺候討回帖兒。只見一個年小的,戴著瓦楞帽兒,穿著青紗道袍,涼鞋淨襪,從角門裡走出來,手中拿著帖兒賞錢,遞與小伴當,一直往後邊去了。「可要作怪!模樣倒好相陳姐夫一般,他如何卻在這里?」只見小伴當遞與玳安手帕銀錢,打發出門。到于家中,回月娘話。見回帖上寫著:周門龐氏歛袵拜。月娘便問:「你沒見你姐?」玳安道:「姐姐倒沒見,倒見姐夫來!」月娘笑道:「怪囚,你家倒有恁大姐夫!守備好大年紀,你也叫他姐夫?」玳安道:「不是守備,是咱家的陳姐夫!我初進去,周爺正在廳上。我遞上帖兒,與他磕了頭,他說:『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禮來!』分付伴當拿茶與我吃:『把帖兒拏與你舅收了,討一方手帕三錢銀子,與大官兒。抬盒人是一百文錢。』說畢,周爺穿衣服出來上馬,拜人去了。半日,只見他打角門裡出來,遞與伴當回帖賞賜,他就進後邊去了。我就押著盒擔出來。不是他卻是誰?」月娘道:「怪小囚兒,休胡說白道的!那羔子赤道流落在那里討吃,不是凍死就是餓死!他平白在在那府做甚麼?守備認的他甚麼毛片兒,肯招攬下他何用?」玳安道:「奶奶敢和我兩個賭?我看得千真萬真!就燒的成灰骨兒,我也認的!」月娘問:「他穿著甚麼?」玳安告訴:「他戴著新瓦楞帽兒,金簪子,身穿著青紗道袍,涼鞋淨襪,吃的好了!」月娘道:「我不信,不信!」這里說話不題。卻說陳經濟進入後邊,春梅還在房中鏡臺前搽臉,描畫雙蛾。經濟拿吳月娘禮帖兒與他看,因問:「他家如何送禮來與你?是那里緣故?」這春梅便把從前已往,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見的話,訴說一遍。後來怎生平安兒偷了解當舖頭面,吳巡檢怎生夾打平安兒,追問月娘奸情之事。薛嫂又怎生說人情,守備替他處斷了事。落後他家買禮來相謝,正月裡我往他家與孝哥兒生日,勾搭連環到如今。他許下我生日,買禮來看好一節。經濟聽了,把眼瞅了春梅一眼,說:「姐姐你好沒志氣!想著這賊淫婦,那咱把咱姐兒們生生的拆散開了,又把六姐命喪了。永世千年,門裡門外,不相逢纔好!反替他說人情兒?那怕那吳典恩追拷著平安小廝,供出奸情來,隨他那淫婦,一條繩子拴去出醜見官,管咱每大腿事!他沒和玳安小廝有奸,怎的把丫頭小玉配與他?有我早在這里,我斷不教你替他說人情!他是你我仇人,又和他上門往來做甚麼?六月連陰,想他好晴天兒!」幾句話說得春梅閉口無言。春梅道:「過往勾當也罷了!還是我心好,不念舊仇。」經濟道:「如今人好心不得好報哩!」春梅道:「他既送了禮,莫不白受他的?還等著我這裡人請他去哩!」經濟道:「今後不消理那淫婦了,又請他怎的?」春梅道:「不請他又不好意思的。丟個帖與他,來不來隨他就是了。他若來時,你在那邊書院內,休出來見他。往後咱不招惹他就是了!」經濟惱的一聲兒不言語,走到前邊,寫了帖子。春梅使家人周義,去請吳月娘。月娘打扮出門,教奶子如意見抱著孝哥兒,坐著一頂小轎,玳安跟隨,來到府中。春梅、孫二娘都打扮出來迎接,至後廳相見,敘禮坐下。如意兒抱著孝哥兒相見磕頭畢。經濟躲在那邊書院內,不走出來。由著春梅、孫二娘,在後廳擺茶安席遞酒。叫了兩個妓女,韓玉釧、鄭嬌兒彈唱,俱不必細說。玳安在前邊廂房內管待。只見一個小伴當,打後邊拿出一盤湯飯點心下飯。往西角門書院中走。玳安便問他:「拿與誰吃?」小伴當道:「是與舅吃的。」玳安道:「你舅姓甚麼?」小伴當道:「姓陳。」這玳安賊悄悄後邊跟著他到西書院,小伴當便掀簾子進去。玳安慢慢打紗窗外往裡張看。卻不是陳姐夫?正在書房床上〈扌歪〉著。見拿進湯飯點心來,連忙起來,放卓兒正吃。這玳安悄悄走出外邊來,依舊坐在廂房內。直待天晚,家中燈籠來接,吳月娘轎子起身,到家一五一十,告訴月娘,說:「果然陳姐夫在他家居住。」自從春梅這邊被經濟把攔,兩家都不相往還。正是:

    「誰知豎子多間阻,  一念翻成怨恨媒!」

自此經濟在府中,與春梅暗地勾搭,人都不知。或守備不在,春梅就經濟在房中吃飯吃酒,閑時下棋調笑,無所不至。守備在家,便使丫頭小廝,拿飯往書院與他吃,或白日裡,春梅也常往書院內,和他坐半日,方歸後邊來。彼此情熱,俱不必細說。一日,守備領人馬出巡,正值五月端午佳節,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,和孫二娘、陳經濟吃雄黃酒,解粽歡娛。丫鬟侍妾,都兩邊侍奉。當日怎見的蕤賓好景?但見:

    「盆栽綠柳,瓶插紅榴,水晶簾捲鍛鬚,雲母屏開孔雀。菖蒲切玉,佳人笑捧紫霞觴;

角黍堆金,侍妾高擎碧玉盞。食烹異品,果獻時新。靈符艾虎簪頭,五色絨繩臂。家家慶賞午節,處處歡飲香醪,遨遊身外醉乾坤,消遣壼中閑日月。得多少珮環聲碎金蓮小,紈扇輕搖玉笋柔。」

春梅令海棠、月桂兩個侍妾,在席前彈唱。當下直吃到炎光西墜,微雨生涼的時分,春梅拏起大金荷花盃來相勸。酒過數巡,孫二娘不勝酒力,起身先往後邊房中看去了。獨落下春梅和經濟在花亭上吃酒,猜枚行令,你一盃,我一盃。不一時,丫鬟掌上紗燈上來,養娘金匱、玉堂打發金哥兒睡去了。經濟輸了,便走出書房內,躲酒不出來。這春梅先使海棠來請。見經濟不去,又使月桂來。分付:「他不來,你好歹與我拉將來,拉不將來,回來把你這賤人打十個嘴巴!」這月桂走至西書房中,推開門,見經濟〈扌歪〉在床上,推打鼾睡不動。月桂說:「奶奶交我來請你老人家。請不去,要打我哩!」那經濟口裡喃喃吶吶說:「打你不干我事,我醉了,吃不的了!」被月桂用手拉將起來,推著他:「我好歹拉你去!拉不將你去,也不算好漢!」推拉的經濟急了,黑影子裡,佯裝著醉,作耍當真,摟了月桂在懷裡,就親個嘴。那月桂亦發上頭上腦說:「人好意叫你,你做大不正,倒做這個營生!」經濟道:「我的兒!你若肯了,那個好意做大不成?」又按著親了個嘴,方走到花亭上。月桂道:「奶奶要打我,還是我把舅拉將來了!」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鍾,兩個下盤棋,賭酒為樂。當下你一盤,我一盤,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。春梅又使月桂、海棠後邊取茶去。兩個在花亭上,解珮露相如之玉,朱唇點漢署之香。正是:

    「得多少花陰曲檻燈斜照,  旁有墜釵雙鳳翹!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花亭懽洽鬢雲斜,  粉汗凝香沁絳紗;

     深院日長人不到,  試看黃鳥啄名花。」

當下兩個正幹得好,忽然丫鬟海棠送茶來:「請奶奶後邊去,金哥睡醒了,哭著尋奶奶哩!」春梅陪經濟又吃了兩鍾酒,用茶漱了口,然後抽身往後邊來。丫鬟收拾了家活,喜兒扶經濟歸書房寢歇,不在話下。一日,朝廷勅旨下來,命守備領本部人馬,會同濟州府知府張叔夜,征勦梁山泊賊王宋江,早晚起身。守備對春梅說:「你在家看好哥兒,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。我帶他個名字在軍門,若早僥倖得功,朝廷恩典,陞他一官半職,於你面上也有光輝。」這春梅應諾了。遲了兩三日,守備打點行裝,整率人馬,留下張勝、李安看家。止帶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題。一日春梅叫將薛嫂兒來,如此這般和他說:「他爹臨去,分付替我兄弟尋門親事。你替我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,不拘十六七歲的也罷。只要好模樣,腳手兒聰明伶俐些的。他性兒也有些刁厥些兒。」薛嫂兒道:「我不知道他也怎的?要你老人家分付。想著大姐那等的還嫌哩!」春梅道:「若是尋的不好,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?我要趕著他叫小妗子兒哩,休要當耍子兒!」說畢,春梅令丫鬟擺茶與他吃。只見陳經濟進來吃飯。薛嫂向他道了萬福,說:「姑夫,你老人家一向不見,在那里來?且喜呀!剛纔奶奶分付,交我替你老人家尋個好娘子,你怎麼謝我?」那陳經濟把臉兒蛙著不言語。薛嫂道:「老花子怎的不言語?」春梅道:「你休叫他姑夫,那個已是揭過去的帳了。你只叫他陳舅就是了。」薛嫂道:「只該打我這片子狗嘴!只要叫錯了。往後趕著你只叫舅爺罷。」那陳經濟忍不住撲吃的笑了,說道:「這個纔可到我心上!」那薛嫂撒風撒痴?趕著打了他一下,說道:「你看老花子說的好話兒!我又是你影射的,怎麼可在你心上?」連春梅也笑了。不一時,月桂安排茶食,與薛嫂吃了。提著花箱兒出來,說道:「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看,有人家相應好女孩兒,就來說。」春梅道:「財禮羹果,花紅酒禮,頭面衣服,不少他的,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兒,方可進入我門來。」薛嫂道:「我曉得。管情應的你老人家心便了!」良久,經濟吃了飯,往前邊去了。薛嫂兒還坐著,問春梅:「他老人家幾時來的?」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節說了:「我尋得他來,做我個親人兒。」薛嫂道:「好好,你老人家有後眼!」又道:「前日你老人家好的日子,說那頭他大娘來做生日來?」春梅道:「先送禮來,然後纔使人送帖兒請他坐了一日去了。」薛嫂道:「我那日在一個人家鋪床,整亂了一日,心內要來,急的我要不的!」又問:「他陳舅也見他那頭大娘來?」春梅道:「他肯下氣見他?為請他,好不和我亂成一塊!我與他說,人替他家說人情。說我沒志氣:『那怕吳典恩打著小廝,攀扯他出官纔好,管你腿事!你替他尋分上,想著他昔日好情兒?』」薛嫂道:「他老人家也說的是。及到其間,人不計舊仇。」春梅道:「咱既受了他禮,不請他來坐坐兒又使不的。寧可教他不仁,休要咱不義!」薛嫂道:「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,你的心忒好了!」當下薛嫂兒說了半日話,提著花箱兒拜辭出門。過了兩日,先來說:「城裡朱千戶家小姐,今年十五歲,也好陪嫁。只是沒了娘的兒子。」春梅嫌小,不要。又說:「應伯爵第二個女兒,年二十二歲。」春梅又嫌應伯爵死了,在大爺手內聘嫁,沒甚陪送也不成。都回出婚帖兒來。又遲了幾日,薛嫂兒送花兒來,袖中取出個婚帖兒,大紅段子上寫著:「開段舖葛員外家大女兒,年二十歲,屬雞的,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,小字翠屏,生的上畫兒般模樣兒,五短身材,瓜子面皮,溫柔典雅,聰明伶俐。針指女工,自不必說。父母俱在,有萬貫錢財,在大街上開段子舖。走蘇、杭、南京,無比好人家!都是南京床帳箱籠。」春梅道:「既是好,成了這家子的罷。」就交薛嫂兒先通信去。那薛嫂兒連忙說去了。正是:

    「欲向繡房求艷質,  須臾紅葉是良媒!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天仙機上繫香羅,  千里姻緣竟足多;

     天上牛郎配織女,  人間才子伴嬌娥。」

這里薛嫂通了信來。葛員外家知是守備府裡,情願做親。又使一個張媒人同說媒。春梅這里備了兩抬茶葉,髓餅羹果,教孫二娘坐轎子,往葛員外家插定女兒,帶戒指兒。回來對春梅說:「果然好個女子!生的一表人材,如花似朵,人家又相當。」春梅這里擇定吉日,納採行禮。十六盤羹果茶餅,兩盤上頭面,二盤珠翠,四抬酒,兩牽羊。一頂{髟狄}髻,全付金銀頭面,簪環之類,兩件羅段袍兒,四季衣服。其餘綿花布絹,二十兩禮銀,不必細說。陰陽生擇在六月初八日,准娶過門。春梅先問薛嫂兒:「他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沒有?」薛嫂兒道:「床帳粧奩,描金箱廚都有,只沒有使女陪床。」春梅道:「咱這里買一個十三四歲丫頭子,與他房裡使喚,掇桶子倒水方便些。」薛嫂道:「有兩個人家賣的丫頭子,我明日帶一個來。」到次日,果然領了一個丫頭,說:「是商人黃四家兒子房裡使的丫頭,今年纔十三歲。黃四因用下官錢糧,和李三家,還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兒,都為錢糧,拏在監裡追賍,監了一年多,家產盡絕,房兒也賣。李三先死,拏兒子李活監著。咱家保官兒那兒子僧寶兒,如今流落在外,與人家跟馬哩!」春梅道:「是來保?」薛嫂道:「他如今不叫來保,改了名字叫湯保了。」春梅道:「這丫頭是黃四家丫頭,要多少銀子?薛嫂道:「只要四兩半銀子,緊等著要交賍去。」春梅道:「甚麼四兩半!與他三兩五錢銀子留下罷。」一面就交了三兩五錢雪花官銀與他,寫了文書,改了名字,喚做金錢兒。話休饒舌。又早到六月初八。春梅打扮珠翠鳳冠,穿通袖大紅袍兒,束金鑲碧玉帶,坐四人大轎,鼓樂燈籠,娶葛家女子,奠雁過門。陳經濟騎大白馬,揀銀鞍轡,青衣軍牢喝道,頭戴儒巾,穿著青段圓領,腳下粉底皂靴,頭上簪著兩枝金花。正是:

    「久旱逢甘雨,他鄉遇故知;洞房花燭夜,金榜掛名時。」

一番折洗一番新!到守備府中,新人轎子落下。戴著大紅銷金蓋袱,添粧含飯,抱著寶瓶,進入大門陰陽生引入畫堂,先參拜家堂,然後歸到洞房。春梅安他兩口兒坐帳,然後出來。陰陽生撒帳畢,打發喜錢出門,鼓手都散了。經濟與這葛翠屏小姐,坐了回帳,騎馬打燈籠,往岳丈家謝親,吃的大醉而歸。晚夕女貌郎才,未免燕爾新婚,交姤雲雨。正是:

    「得多少春點杏桃紅綻蕊,  風欺楊柳綠翻腰!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近覩多情花月標,  教人無福也難消;

     風吹列子歸何處,  夜夜嬋娟在柳梢。」

當夜經濟與這葛翠屏小姐,倒且是合得著。兩個被底鴛鴦,帳中鸞鳳,如魚似水,合巹懽娛。三日完飯,春梅在府廳後堂,張筵掛綵,鼓樂笙歌,請親眷吃會親酒,俱不必細說。每日春梅吃飯,必請他兩口兒,同在房中一處吃。彼此以姑妗稱之,同起同坐。丫頭養娘,家人媳婦,誰敢道個不字,原來春梅收拾西廂房三間,與他做房。裡面鋪著床帳,翻的雪洞般齊整,垂著簾幃。外邊西書院,是他書房,裡面亦有床榻、几席、古書,并守備往來書柬拜帖,并各處遞來手本揭帖,都打他手裡過。或登記簿籍,或御使印信。筆硯文房都有,架閣上堆滿書集。春梅不時常出來書院中,和他閑坐說話。兩個暗地交情,非止一日。正是:

    「朝陪金谷宴,  暮伴綺樓娃;

     休道歡娛處,  流光逐落霞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九十八回 陳經濟臨清開大店 韓愛姐翠館遇情郎

    「心安茅屋穩,  性定菜根香,

     世味憐方好,  人情淡最長;

     因人成事業,  避難遇豪強,

     今日崢嶸貴,  他年身必殃。」

  話說一日周守備,濟南府知府張叔夜,領人馬征勦梁山泊,賊王宋江三十六人,萬餘草寇,都受了招安,地方平復。表奏,朝廷大喜。加陞張叔夜為都御史,山東安撫大使。陞守備周秀為濟南兵馬制置,管理分巡河道,提察盜賊。部下從征有功人員,各陞一級,軍門帶得經濟名字,陞為參謀之職,月給米二石,冠帶榮身。守備至十月中旬,領了勅書,率領人馬來家。先使人來報與春梅家中知道。春梅滿心歡喜,使陳經濟與張勝、李安,出城迎接。家中廳上排設酒筵,慶官賀喜。官員人等,來拜賀送禮者,不計其數。守備下馬,進入後堂。春梅、孫二娘接著,參拜已畢。陳經濟換了衣巾,就穿大紅員領,頭戴冠帽,腳穿皁靴,束著角帶,和新婦葛氏兩口兒拜見。守備見好個女子,賞了一套衣服,十兩銀子打頭面,不在話下。晚夕春梅和守備在房中飲酒,未免敘些家常事務:「又娶我兄弟媳婦,費許多東西。」守備道:「阿呀!你止這個兄弟投奔你來,無個妻室,不成個前程道理!就使費了幾兩銀子,不曾為了別人。」春梅道:「你今又替他掙了這個前程,足以榮身勾了!」守備道:「朝廷旨意下來,不日我往濟南府到任。你在家看家,打點些本錢,教他搭個主管,做些大小買賣。三五日教他下去查帳目一遭,轉得些利錢來,也勾他攪計。」春梅道:「你說的也是。」兩個晚夕,夫妻同歡,不必細述。在家只住了十個日子,到十一月初旬時分,守備收拾起身,帶領張勝、李安,前去濟南到任,留周仁、周義看家。陳經濟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。一日,春梅向經濟商議:「守備教你如此這般,河下尋些買賣,搭個主管,覓得些利息,也勾家中費用。」這經濟聽言,滿心歡喜。一日,正打街前行走,尋覓主管夥計。也是合當有事,不料撞遇舊時朋友陸二哥陸秉義,作揖說:「哥,怎的一向不見?」這經濟便把亡妻為事,被楊光彥那廝拐了我半船貨物,坑陷的我一貧如洗。我如今又好了,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備府中,又娶了親事,陞做參謀,冠帶榮身。如今要尋個夥計,做些買賣,一地里沒尋處。陸秉義道:「楊光彥那廝拐了你貨物,如今搭了個姓謝的做夥計,在臨清馬頭上謝家大酒樓上,開了一座大酒店。又收錢放債,與四方趁熟窠子娼門人使,好不獲大利息!他每日穿好衣,吃好肉,騎著一疋驢兒,三五日下去走一遭,算帳收錢,把舊朋友都不理。他兄弟在家開賭場,鬬雞養狗,人不敢惹他!」經濟道:「我去年曾見他一遍,他反面無情,打我一頓,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于骨髓!」因拉陸三郎入路旁一酒店內,兩個在樓上吃酒。兩人計議:「如何處置他,出我這口氣?」陸秉義道:「常言說得好:『恨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!』咱如今將理和他說,不見棺才不下淚,他必然不受。小弟有一計策,哥也不消做別的買賣,只寫一張狀子,把他告到那里,追出你貨物銀子來,就奪了這座酒店,再添上些本錢,和謝合夥,等我在馬頭上和謝三哥掌櫃發賣。哥哥,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,查算帳日。管情見一月,你穩拍拍的有百十兩銀子利息,強如做別的生意。」看官聽說:當時不因這陸秉義說出這庄事,有分教數個人死于非命!陳經濟一種死,死之太苦;一種亡,亡之太屈!死的不好相似那五代的李存孝,漢書中彭越?正是:

    「非于前定數,  半點不由人!」

經濟聽了,忙與陸秉義作揖,便道:「賢弟,你說的正是了。我到家,就對我姐夫和姐姐說。這買賣成了,就安賢弟同謝三郎做主管。」當下兩個吃了回酒,各下樓來,還了酒錢。經濟分付:「陸二哥,兄弟千萬謹言!有事我謝你去。」陸二郎道:「我知道。」各散回家。這經濟就一五一十,對春梅說。「爭奈他爺不在,如何理會?」有老家人周忠在旁,便道:「不打緊,等舅寫了一張狀子,該拐了多少銀子貨物,拏爺個拜帖兒,都封在裡面。等小的送與提刑所,兩位官府案下。把這姓楊的拏去衙門中,一頓夾打追問,不怕那廝不拏出銀子來!」經濟大喜。一面寫就一紙狀子,拏守備拜帖,彌封停當,就使老家人周忠,送到提刑院。兩位官府,正升廳問事。門上人稟進,說:「帥府周爺,差人下書。」何千戶與張二官府喚周忠進見,問周爺上任之事,說了一遍。拆開封套觀看,見了拜帖狀子,自恁要做分上。即便批行,差委緝捕番捉,往河下拏楊光彥去。回了個拜帖,付與周忠:「到家多上覆你爺、奶奶,待我這里追出銀兩,伺候來領。」周忠拏回帖到府中,回覆了春梅說話:「即時准行拏人去了。待追出銀子,使人領去。」經濟看見兩個摺帖上面,寫著侍生何永壽、張懋得頓首拜,經濟心中大喜。遲了不上兩日光景,提刑緝捕,觀察番捉,往河下把楊光彥并兄弟楊二風,都拏了到于衙門中。兩位官府據着陳經濟狀子審問,一頓夾打,監禁數日,追出三百五十兩銀子,一百桶生眼布。其餘酒店中家活,共算了五十兩。陳經濟狀上告著九百兩,還差三百五十兩銀子。把房兒賣了五十兩,家產盡絕,這經濟就把謝家大酒樓奪過來,和謝胖子合夥。春梅又打點出五百兩本錢,共湊了一千兩之數,委付陸秉義做主管,從新把酒樓粧修,油漆彩畫。闌干灼燿,棟宇光新,桌案鮮明,酒肴齊整。一日開張,鼓樂喧天,笙簫雜奏,招集往來客商,四方遊妓。陳經濟道:「那日宰豬祭祀燒紙。」常言:「啟甕三家醉,開樽十里香。神仙留玉珮,卿相解金貂。」經濟上來大酒樓上,週圍都是推窗亮隔,綠油闌干。四望雲山疊疊,上下天水相連。正東看,隱隱青螺堆岱嶽;正西瞧,茫茫蒼霧鎖皇都;正北觀,層層甲第起朱樓;正南望,浩浩長淮如素練。樓上下有百十座閣兒,處處舞裙歌妓,層層急管繁絃。說不盡肴如山積,酒若流波。正是:

    「得多少舞楊柳樓心月,  歌罷桃花扇底風!」

從正月半頭,這陳經濟在臨清馬頭上大酒樓開張,見一日他發賣三五十兩銀子,都是謝胖子和主管陸秉義,眼同經手,在櫃上掌櫃。經濟三五日騎頭口,伴當小姜兒跟隨,往河下算帳一遭。若來,陸秉義和謝胖子兩個夥計,在樓上收拾一間乾淨閣兒,鋪陳床帳,安放卓椅;糊的雪洞般齊整,擺設酒席,叫四個好出色粉頭相陪,陳三兒那里往來做量酒。一日,三月住間,天光明媚,景物芬芳。翠依依槐柳盈堤,紅馥馥杏桃燦錦。陳經濟在樓上,搭伏定綠闌干,看那樓下景致,好生熱鬧!有詩為證:

    「風拂煙籠錦施楊,  太平時節日初長,

     能添壯士英雄膽,  善解佳人愁悶腸;

     三尺曉垂楊柳岸,  一竿斜插杏花旁,

     男兒未遂平生志,  且樂高歌入醉鄉。」

一日經濟在樓窗後瞧看,正臨著河邊泊著兩隻剝船。船上戴著許多箱籠卓凳家活。四五個人盡搬入樓下空屋裡來。船上有兩個婦人:一個中年婦人,長挑身材,紫膛色;一個年小婦人,搽脂抹粉,生的白淨標致,約有二十多歲。盡走入屋裡來。經濟問謝主管:「是甚麼人?不問自由,擅自搬入我屋裡來?」謝主管道:「此是兩個東京來的婦人,投親不著,一時間無尋房住,央此間鄰居范老來說,暫住兩三日便去。正欲報知官人,不想官人來問。」這經濟正欲發怒,只見那年小婦人歛袵向前,望經濟深深的道了個萬福,告說:「官人息怒,非干主管之事。是奴家大膽,一時出于無奈,不及先來宅上稟報,報乞恕罪!容略住得三五日,拜納房金,就便搬去。」這經濟見小婦人會說話兒,只顧上上下下把眼看他,那婦人一雙星眼,斜盼經濟。兩情四目,不能定神。經濟口中不言,心內暗道:「倒相那里會過,這般眼熟!」那長挑身材中年婦人,也定睛看著經濟,說道:「官人,你莫非是西門老爺家陳姑夫麼?」這經濟吃了一驚,便道:「你怎的認得我?」那婦人道:「不瞞姑夫說,奴是舊夥計韓道國渾家,這個就是我女孩兒愛姐。」經濟道:「你兩口兒在東京,如何來在這里?你老公在那里?」那婦人道:「在船上看家活。」經濟急令量酒,請來相見。不一時,韓道國走來作揖,已是摻白鬚鬢。因說起:「朝中蔡太師、童太尉、李右相、朱太尉、高太尉、李太監六人,都被太學國子生陳東,上本參劾,後被科道交章彈奏,倒了。聖旨下來,拏送三法司問罪。發煙瘴地面,永遠充軍。太師兒子禮部尚書蔡攸處斬,家產抄沒入官。我等三口兒,各自逃生,投到清河縣我兄弟第二的那里。第二的把房兒賣了,流落不知去向。三口兒顧船,從河道中來。不想撞遇姑夫在此,三生有幸!」因問:「姑夫今還在那邊西門老爺家裡?」經濟把頭一頃,說了一遍,說:「我也不在他家了。我在姐夫守備周爺府中做了參謀官,冠帶榮身,近日合了兩個夥計,在此馬頭上開了個酒店,胡亂過日子便了。你每三口兒既遇著我,也不消搬去,便在此間住也不妨。請自穩便。」婦人與韓道國一齊下禮。說罷,就搬運船上家活箱籠。經濟看得心癢,也使伴當小姜兒和陳三兒,也替他搬運了幾件家活。王六兒道:「不勞姑夫費心用力!」彼此俱各歡喜。經濟道:「你我原是一家,何消計較!」經濟見天色將晚,有申牌時分,要回家。分付主管:「咱早送些茶盒與他。」上馬,伴當跟隨來家。一夜心心念念,只是放韓愛姐不下。過了一日,到第三日早起身,打扮衣服齊整,伴當小姜跟隨,來河下大酒樓店中,看著做了回買賣。韓道國那邊使的八老來請吃茶。經濟心下正要瞧去,恰八老來請,便起身進去。只見韓愛姐見了,笑容可掬,接將出來,道了萬福:「官人請裡面坐。」經濟到閣子內坐下。王六兒和韓道國都來陪坐。少頃茶罷,彼此敘些舊時已往的話。經濟不住把眼只睃那韓愛姐。愛姐延瞪瞪秋波一雙眼,只看經濟,彼此都有意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弓鞋窄窄剪春羅,  香體酥胸玉一窩;

     麗質不勝嬝娜態,  一腔幽恨蹙秋波。」

少頃,韓道國下樓去了。愛姐因問:「官人青春多少?」經濟道:「虛度二十六歲。敬問姐姐青春幾何?」愛姐笑道:「奴與官人一緣一會,也是二十六歲。舊日又是大老爺府上相會過面,如今又幸遇在一處。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!」那王六兒見他兩個說得入港,看見關目,推個故事也下樓去了。止有他兩人對坐。愛姐把些風月話兒把勾經濟。經濟自幼幹慣的道兒,怎不省得,一逕起身出去。這韓愛姐從東京來,一路兒和他娘也做些道路。在蔡府中答應,與翟管家做妾,詩詞歌賦,諸子百家皆通,甚麼事兒不久慣!見經濟起身出去無人處,走向前挨在他身邊坐下,作嬌作痴說道:「官人,你將頭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。」經濟正欲拔時,被愛姐一手按住經濟頭髻,一手拔下簪子來。便起身說:「我和你去樓上說句話兒。」一頭說,一頭走。經濟不免跟上樓來。正是:

    「饒你奸似鬼,  也吃洗腳水!」

經濟跟他上樓,便道:「姐姐,有甚話說?」愛姐道:「奴與你是宿世姻緣,你休要作假;願偕枕蓆之歡,共效于飛之樂!」經濟道:「只怕此間有人知覺,卻使不得。」那韓愛姐做出許多妖嬈來,摟經濟在懷,將尖尖玉手扯下他褲子來。兩個情興如火,按納不住。愛姐不免解衣,仰臥在床上,交姤在一處。正是:

    「色膽如天怕甚事,  鴛幃雲雨百年情!」

經濟問:「你叫幾姐?」那韓愛姐道:「奴是端午所生,就叫五姐,又名愛姐。」說畢話。霎時雲收雨散,偎倚共坐。韓愛姐便告經濟說:「自從三口兒東京來投親不著,盤纏缺欠,你有銀子,乞借應與我父親五兩,奴按利納還,不可推阻。」經濟應允,說:「不打緊,姐姐開口,就兌五兩來。」愛姐見他依允,還了他金簪子。兩個又坐了半日,恐怕人談論,吃了一盃茶,愛姐留吃午飯。經濟道:「我那邊有事,不吃飯了。少間,就送盤纏來與你。」愛姐道:「午後,奴略備一盃水酒,官人不要見卻,好歹來坐坐。」經濟在店中吃了午飯,又在街上閑散。走了一回,撞見晏公廟師兄金宗明,作揖,把前事訴說了一遍。金宗明道:「不知賢弟在守備老爺府中認了親,在大樓開大店,有失拜望!明日就使徒弟送茶來,閑中請去廟中坐一坐。」說罷,宗明歸去了。經濟走到店中,陸主管道:「裏邊住的老韓,請官人吃酒,沒處尋。」恰好八老又來請:「官人,就請二住主管相陪,再無他客。」經濟就同陸主管,走到裏邊房內,早已安排酒席齊整,無非魚肉菜菓之類。經濟上坐,韓道國主位,陸秉義、謝胖子打橫,王六兒與愛姐旁邊僉坐。八老往來篩酒下菜。吃過數盃,兩個主管會意,說道:「官人慢坐,小人櫃上看去。」起身去了。經濟平昔酒量,不十分洪飲。又見主管去了,開懷與韓道國三口兒吃了數盃,便覺些醉將上來。愛姐便問:「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罷了?」經濟道:「這咱晚了,回去不得,明日起身去罷。」王六兒、韓道國吃了一回,下樓去了。經濟向袖中取出五兩銀子,遞與愛姐收了,到下邊交與王六兒。兩個交盃換盞,倚翠偎紅,吃至天晚。愛姐卸下濃粧,留經濟就在樓上閣兒裏歇了。當下枕畔山盟,衾中海誓,鶯聲燕語,曲盡綢繆,不能悉記。愛姐將來東京,在蔡太師府中,曾扶持過老太太,也學會些彈唱,又能識字會寫。經濟聽了,歡喜不勝,就同六姐一般,正可在心上,以此與他盤桓一夜,停眠整宿。免不的第二日起來得遲,約飯時纔起來。王六兒安排些雞子肉圓子,做了個頭腦,與他扶頭。兩個吃了幾盃煖酒。少頃,主管來請經濟,那邊擺飯。經濟包巾梳洗,穿衣。吃了飯,又來辭愛姐,要回家去,那愛姐不捨,只顧拋淚。經濟道:「我到家三五日就來看你,你休煩惱。」說畢伴當跟隨騎馬往城中去了。一路上分付小姜兒:「到家休要說出韓家之事。」小姜兒道:「小的知道,不必分付。」經濟到府中,只推店中買賣忙,算了帳目,不覺天晚,歸來不得,歇了一夜,交割與春梅利息銀兩,見一遭也有三十兩銀子之數。回到家中,又被葛翠屏聐聐:「官人怎的外邊歇了一夜?想必在柳陌花術行踏,把我丟在家中,獨自空房一個,就不思想來家!」一連留住陳經濟七八日,不放他往河下來。這里韓愛姐見他一去數日光景不來,店中自使小姜兒來問主管討算利息。主管一一封了銀子去。韓道國免不得又交老婆王六兒,又招惹別的熟人兒,或是商客,來屋裏走動,吃茶吃酒。這韓道國當先嚐著這個甜頭,靠老婆衣飯肥家。況此時王六兒年約四十五六,年紀雖半百,風韻猶存。恰好又得他女兒來接代,他不斷絕這樣行業。如今索性大做了。原來不當官身衣飯,別無生意,只靠老婆賺錢,謂之隱名娼妓。今時呼為私窠子是也。當時見經濟不來,量酒陳三兒替他勾了一個湖州販絲綿客人何官人來,請他女兒愛姐,那何官人年約五十余歲,手中有千兩絲紬絹貨物,要請愛姐。愛姐一心想著經濟,推心中不快,三回五次,不肯下樓來。急的韓道國要不的。那何官人又見王六兒長挑身材,紫膛色,瓜子面皮,描眉鋪鬢,大長水鬢,涎鄧鄧一雙星眼,眼光如醉,抹的鮮紅嘴唇,料此婦人一定好風情。就留下一兩銀子,在屋裏吃酒,和王六兒歇了一夜。韓道國便躲避在外間歇了。他女兒見做娘的留下客,只在樓上,不下樓來。自此以後,那何官人被王六兒搬弄得快活,兩個打得一似火炭般熱。沒三兩日,不來婦人家裡過夜。韓道國也禁過他許多錢使。這韓愛姐兒見濟一去數十日不見來,心中思想,挨一日似三秋,盼一夜如半夏。未免害「木邊之目,田下之心。」使八老往城中守備府中探聽。看見小姜兒,悄悄問他:「官人如何不去?」小姜見說:「官人這兩日有些身子不快,不曾出門。」回來訴與愛姐。愛姐與王六兒商議,買了一副豬蹄,兩隻燒鴨[3],兩尾鮮魚,一盒酥餅,在樓上磨墨揮筆,拂開花箋,寫封柬帖。使八老送到城中與經濟去。當下把禮物裝在盒內,交八老挑著,叮嚀囑付:「你到城中,見了陳官人,須索見他親收,討回帖來。」八老懷內揣著柬帖禮物,一路無詞。來到城內守備府前,坐在沿街石臺基上。只見伴當小姜兒出來,看見八老:「你又來做甚麼?」八老與聲喏,拉在僻淨處說:「我特來見你官人,送禮來了,有話說。我只在此等你,你可通報官人知道。」小姜隨即轉身進去。不多時,只見經濟搖將出來。那時約五月,天氣暑熱。經濟穿著紗衣服,頭戴瓦瓏帽,金簪子,腳上涼鞋淨襪。八老慌忙聲喏,說道:「官人貴體好些?韓愛姐使我稍一柬帖,送禮來了。」經濟接了柬帖,說:「五姐好麼?」八老道:「五姐見官人一向不去,心中也不快。在那里多上覆官人,幾時下去走走?」經濟拆開柬帖觀看,上面寫著甚言詞:

    「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賤妾韓愛姐歛袵拜謹啟

     情郎陳大官人台下:

     自別尊顏,思慕之心,未嘗少怠;懸懸不忘于心。向蒙期約,妾倚門凝望,不見降臨蓬蓽。昨遣八老探問起居,不遇而回。聽聞貴恙欠安,令妾空懷悵望,坐臥悶懨。不能頓生爾翼,而傍君之足下也!君在家自有嬌妻美愛,又豈肯動念于妾?猶吐去之菓核也!茲具腥味茶盒數事,少申問安誠意。辛希笑納,情照不宣!  外具錦繡鴛鴦香囊一個,青絲一縷,少表寸心!

   下書仲夏念日賤妾愛姐再拜  」

經濟看了柬帖,并香囊。香囊裏面,安放青絲一縷。香囊是鴛鴦雙口做的,扣著:「寄與情郎陳君膝下」八字。依先摺了,藏在袖中。府傍側首,有個酒店。令小姜兒:「領八老同店內吃鍾酒,等我寫回帖與你。」分付小姜兒:「把禮物收進我房裡去。你娘若問,只說河下店主人謝家送的禮物。」小姜不敢怠慢,把四盒禮物收進去了。經濟走到書院房內,悄悄寫了回柬。又包了五兩銀子,到酒店內,問八老:「吃了酒不曾?」八老道:「多謝官人好酒!吃不得了,起身去罷。」經濟將銀子并回柬付八老,說:「到家多多拜上五姐,這五兩白金與他盤纏。過三兩日,我自去看他。」八老收了銀柬下樓,經濟送出店門,八老一直去了。經濟走入房中,葛翠屏便問:「是誰家送禮物?」經濟悉言:「店主人謝胖子打聽我不快,送這禮物來問安。」翠屏亦信其實。兩口兒計議,交丫鬟金錢兒拏盤子,拏了一隻燒鴨[4],一尾鮮魚,半副蹄子,送到後邊與春梅吃。說是店主人家送的,也不查問。此事表過不題。卻說八老到河下,天已晚了。入門將銀柬都付與愛姐收了。拆開銀柬,燈下觀看。上面寫道: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經濟頓首字覆

    「愛卿韓五姐粧次:向蒙會問,又承厚款,亦且雲情雨意,袵席鍾愛,無時少怠!所云期望,正欲趨會。偶因賤軀不快,有失卿之盼望!又蒙遣人垂顧,兼惠可口佳肴,不勝感激!只在二三日間,容當面布。外具白金五兩,綾帕一方,少申遠芹之敬!伏乞心鑒,萬萬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下書經濟再拜   。」

愛姐看了,見帕上寫著四句,詩曰:

    「吳綾帕兒織迴紋,  洒翰揮毫墨跡新;

     寄與多情韓五姐,  永諧鸞鳳百年情。」

看畢,愛姐把銀子付與王六兒。母子千歡萬喜等候經濟,不在話下。正是:

    「得意友來情不厭,  知心人至話相投。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碧紗窗下啟箋封,  一紙雲鴻香氣濃;

     知你揮毫經玉手,  相思都付不言中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 張勝忿殺陳經濟

  格言:

    「一切諸煩惱,  皆從不忍生,

     見機而耐性,  妙悟生光明;

     佛語戒無倫,  儒書貴莫爭,

     好個快活路,  只是少人行。」

  話說陳經濟過了兩日,到第三日,卻是五月二十五日他生日。春梅後廳整置酒肴,與他上壽,合家歡樂了一日。次日早辰,經濟說:「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,今日沒事去走一遭。一者和主管算帳,二來就避炎暑,散走走便回。」春梅分付:「你去坐一乘轎子,少要勞碌。」交兩個軍牢抬著轎子,小姜兒跟隨,逕往河下馬頭上謝家大酒樓店中來,一路無詞。午後時分,早到河下大酒樓前,下了轎子,進入裏面。兩個主管齊來參見,說:「官府貴體好些?」那經濟一心只在韓愛姐身上,便道:「生受二位夥計掛心!」坐了一回,便起身。分付主管:「查下帳目,等我來算。」就轉身到後邊。八老又早迎見,報與王六兒夫婦。韓愛姐正在樓上凭欄盼望,揮毫洒翰,作了幾首詩詞,以遣悶懷。忽報陳經濟來了,連忙輕移蓮步,款蹙湘裙,走下樓來。母子面上,堆下笑來迎接,說道:「官人,貴人難見面,那陣風兒吹你到俺這里?經濟與母子作了揖,同進入閣兒內坐定。少頃,王六兒點茶上來。吃畢茶,愛姐道:「請官人到樓上奴房內坐。」經濟上的樓來,兩個如魚得水,似漆投膠,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兒。愛姐硯臺底下,露出一幅花箋。經濟取來觀看。愛姐便說:「此是奴家這幾日盼你不來,閑中在樓上作得幾首詞,以消遣悶懷。恐污官人貴目!」經濟念了一遍。上寫著:

    「倦倚繡床愁懶動,  閒垂繡帶鬢鬟低;

     玉郎一去無消息,  一日相思十二時。」

      右春

    「危樓高處眺晴光,  滿架薔薇靄異香;

     十二欄杆閑凭遍,  南薰一味透襟涼。」

      右夏

    「帳冷芙蓉夢不成,  知心人去轉傷情;

     枕邊淚似階前雨,  隔著窗兒滴到明。」

      右秋

    「羞對菱花拭淨粧,  為郎瘦損減容光;

     閉門不管閒風月,  分付梅花自主張。」

      右冬

經濟看了,極口羨,喝采不已。不一時,王六兒安排酒肴上樓。撥過鏡架,就擺在梳粧卓上。兩個並坐,愛姐篩酒一盃,雙手遞與經濟,深深道了萬福,說:「官人一向不來,妾心無時不念!前八老來,又多謝盤纏,舉家感之不盡!」經濟接酒在手,還了喏,說:「賤疾不安,有失期約,姐姐休怪!」酒盡,也篩一盃,敬奉愛姐吃過。兩人坐定,把酒來斟。王六兒、韓道國上來,也陪吃了幾盃,各取方便下樓去了。教他二人自在吃幾盃,敘些闊別話兒。良久,吃得酒濃時,情興如火,免不得再把舊情一敘。交歡之際,無限恩情。穿衣起來,洗手更酌,又飲數盃,醉眼朦朧,餘興未盡。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,又心在愛姐,一向未與渾家行事。今日一旦見了情人,未肯一次即休。正是:

    「生死冤家,  五百年前撞在一處!」

經濟魂靈,都被他引亂。少頃,情竇復起,又幹一度。自覺身體困倦,打熬不過。午飯也沒吃,倒在床上,就睡著了。也是合當禍起,不想下邊販絲綿何官人來了。王六兒陪他在樓下吃酒。韓道國出去街上,買菜蔬肴品果子來配酒。兩個在下邊行房。落後韓道國買將果菜來,三人又吃了幾盃。約日西時分,只見酒家店坐地虎劉二,吃的酩酊大醉,軃身衣衫,露著一身紫肉,提著拳頭,走來酒樓下大叫,採去何蠻子來要打。諕的兩個主管,見經濟在樓上睡,恐他聽見。慌忙走出櫃來,向前喏說道:「劉二哥,何官人並不曾來。」這劉二那里依聽,大拔步撞入後邊韓道國屋裏,一手把門簾扯上半邊。見何官人正和王六兒並肩飲酒,心中大怒,罵那何官人:「賊狗男女!我{入日}你娘!那里沒尋你,卻在這里!你在我店中占著兩個粉頭,幾遭歇錢不與。又塌下我兩個月房錢,卻來這里養老婆?」那何官人忙出來說:「老二你請回,我去也。」那劉二罵道:「你?你這狗{入日}!」不防颼的一拳來,正打何官人面間上,登時就青腫起來。那何官人起來,奪了跑了。劉二將王六兒酒卓一腳登翻,家活都打了。王六兒便罵道:「是那里少死的賊殺才,無事來老娘屋裏放屁?老娘不是耐驚耐怕兒的人!」被劉二向前一腳,跺了個仰八叉,罵道:「我{入日}你淫婦娘!你是那里來的無名少姓私窠子?不來老爺手里報過,許你在這酒店內趁熟?還與我搬去!若搬遲,須乞我一頓好拳頭!」那王六兒道:「你是那里來的光棍搗子?老娘就沒親戚兒,許你便來欺負老娘,要老娘這命做甚麼?」一頭撞倒哭起來。劉二罵道:「我把淫婦腸子也踢斷了!你還不知老爺是誰哩?」這裡喧亂,兩邊鄰舍并街上過往人,登時圍著約有許多。不知道的旁邊人說:「王六兒你新來,不知他是守備老爺府中管事張虞候的小舅子,有名坐地虎劉二,在酒家店住,專一是打粉頭的班頭,降酒客的領袖!你讓他些兒罷,休要不知利害,這地方人誰敢惹他?」王六兒道:「還有大是他的,采這殺才做甚做?」陸秉義見劉二打得兇,和謝胖子做好做歹,把他勸的去了。陳經濟正睡在床上,聽見樓下攘亂,便起來看。時天已日西時分,問:「那里攘亂?」那韓道國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。只見王六兒披髮垢面上樓,如此這般告訴說:「那里走來一個殺才搗子,諢名喚地虎劉二,在酒家店住,說是咱府里管事張虞候小舅子,因尋酒客,無事把我踢打,罵了恁一頓去了!又把家活酒器,都打得粉碎!」一面放聲大哭起來。經濟叫上兩個主管問他,兩個都面面相覷,不敢說。陸主管嘴快,說:「是府中張主管小舅子,來這里尋何官人,說少他二個月房錢,又是歇錢,來討。見他在屋裏吃酒,不由分說,把簾子扯下半邊來,打了何官人一拳,諕的何官人跑了。又和老韓娘子兩個相罵,踢了一腳,烘的滿街人看。」這經濟恐怕天晚惹起來,分付把眾人喝散。問劉二那廝,主管道:「被小人勸他回去了。」經濟聽了,記在心內。安撫王六兒母子放心:「有我哩,不妨事。你母子只情住著,我家去自有處置。」主管算了利錢銀兩,遞與他,打發起身上馬,伴當跟隨,打著馬走。剛走趕進城來,天已昏黑,心中甚惱。到家見了春梅,交了利息銀兩。歸入房中,一宿無話。到次日,心心念念,要告春梅說。展轉尋思:「且住!等我慢慢尋張勝那廝幾件破綻,亦發教我姐姐對老爺說了,斷送了他性命!叵耐這幾次在我身上欺心,敢說我是他尋得來,知我根本出身,量視我,禁不得他!」正是:

    「冤仇還報當如此,  機會遭逄莫遠圖;

     踏破鐵鞋無覓處,  得來全不費工夫。」

一日,經濟來到河下酒店內,見了愛姐母子,說:「外日吃驚!」又問陸主管道:「劉二那廝不曾走動?」陸主管道:「自從那日去了,再不曾來。」又問韓愛姐。那何官人也沒來行走。這經濟吃了飯,算畢帳目,不免又到愛姐樓上,兩個敘了回衷腸之話,幹訖一度出來。因閑中叫過量酒陳三兒近前,如此這般:「打聽府中張勝和劉二幾庄破綻。」這陳三兒千不合,萬不合,說出張勝包占著府中出來的雪娥在酒家店做表子。劉二又怎的各處巢窩加三討利,舉放私債,竊逞老爺們壞事。這經濟一口聽記在心,又與了愛姐二三兩盤纏。和主管算了帳目,包了利息銀兩作別,騎頭口來家。閑話休題。一向懷意在心,一者也是冤家相湊,二來合當禍這般起來。不料東京朝中徽宗天子,見大金人馬犯邊,搶至腹內地方,聲息十分緊急。天子慌了,與大臣計議,差官往北國講和,情願每年輸納歲幣金銀彩帛數百萬。一面傳位與太子登基,改宣和七年為靖康元年。宣寡號為欽宗皇帝在位,徽宗自稱太上道君皇帝,退居龍德宮。朝中陞了李綱為兵部尚書,分部諸路人馬。種師道為大將,總督內外宣務。一日降了一道勅書來濟南府守備,陞他為山東都統制,提調人馬一萬,往東昌府駐扎,會同巡撫都御史張叔夜防守地方,阻當金兵。守備正在濟南府衙正坐,忽然左右來報:「有朝廷降勅來,請老爺接旨意!」這周守備不敢怠慢,香案迎接勅旨,跪聽宣讀。使命官開讀,其略曰:

    「奉天承運皇帝制曰:朕聞文能安邦,武能定國。三皇憑禮樂而有封疆,五帝用征伐而定天下。爭從順逆,人有賢愚。朕承祖宗不拔之洪基,上皇付托之重位。創造萬事,惕然悚悮。自古舜征四凶,湯伐有苗。非用兵而不能剋,非威武而莫能安。兵乃邦家爪牙,武定封疆扞禦。茲者中原陸沉,大羊犯順。遼寇擁兵西擾,金虜控騎南侵。生民塗炭,朕甚憫焉!山東濟南制置使周秀,老練之才,干城之將。屢建奇勳,忠勇茂著。用兵有略,出戰有方。今陞為山東都統制,兼四路防禦使。會同山東巡撫都御史張叔夜,提調所部人馬,前赴高陽關防守,聽大將種師道分布截殺。安幾危之社稷,驅猖獗之腥膻!嗚乎!任賢匡國,赴難勤王,乃臣子之忠誠;旌善賞功,激揚敵愾,實朝廷之大興。名殫厥忠,以副朕意。欽哉!故諭。

    下書靖康元年秋九月日諭。」

周守備開讀已畢,打發使命官去了。一面叫過張勝、李安兩個虞候近前,分付先押兩車箱馱行李細軟器物家去。原來在濟南做了一年官職,也撰得巨萬金銀。都裝在行李馱箱內委托二人:「押到家中,交割明白。晝夜巡風仔細,我不日會同你巡撫張爺,調領四路兵馬,打清河縣起身。」二人當日領了鈞旨,打點車輛起身先行,一路無詞。有日到於府中,交割明白。二人晝夜內外巡風,不在話下。卻說陳經濟,見張勝押車輛來家,守備陞了山東統制,不久將到。正欲把心腹中事,要告訴春梅。等守備來家,要發露張勝之事。不想一日,因渾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門住去了,他獨自個在西書房寢歇,春梅早辰驀進房看他,見無丫鬟跟隨,兩個就解衣在房內雲雨做一處。不防張勝搖著鈴巡風過來。到書院角門外,聽見書房內彷彿有婦人笑語之聲。就鈴聲按住,慢慢走來窗下竊聽。原來春梅在裏面,與經濟交姤。聽得經濟告訴春梅說:「叵耐張勝那廝,好生欺壓於我!說我當初虧他尋得來,幾次在下人前敗壞我。昨日見我在河下開酒店來,一徑使小舅子坐地虎劉二,專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,在那里開巢窩,放私債,把去雪娥,隱占在外姦宿。只瞞了姐姐一人眼目,昨日教他小舅子劉二,打我酒店來,把酒客都打散了。我幾次含忍,不敢告姐姐說。趁姐夫來家,若不早說知,往後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買賣去了!」春梅聽了,說道:「這廝恁般無禮!雪娥那賊人賣了,他如何又留住在外?」經濟道:「他非是欺壓我,就是欺壓姐姐一般!」春梅道:「等他爺來家,交他定結果了這廝!」常言道:「隔墻須有耳,窗外豈無人!」兩個只管在內說,卻不知張勝窗外聽了個不亦樂乎!口中不言,心內暗道:「此時教他算計我們,我先算計了他罷!」一面撇下鈴,走到前邊班房內,取了把解腕鋼刀。說時遲,那時快,在石上磨了兩磨,走入書院中來,不想天假其便,還春梅不該死於他手!忽被後邊小丫鬟蘭花兒,慌慌走來叫春梅,報說:「小衙內金哥兒,忽然風搖倒了,快請奶奶看去。」諕的春梅兩步做來一步走,奔入後房中看孩兒去了。剛進去了,那張勝提著刀子逕奔到書房內。不見春梅,只見經濟睡在被窩內。見他進來,叫道:「阿呀!你來做甚麼?」張勝怒道:「我來殺你!你如何對淫婦說倒要害我?我尋得你來不是了!反恩將仇報?常言:『黑頭蟲兒不可救,救之就要吃人肉。』休走!吃我一刀子!明年今日是你死忌!」那經濟光赤條身子,沒處躲,摟著被,乞他拉被過一邊,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來。扎著軟肋,鮮血就邈出來。這張勝見他掙扎,復又一刀去,攘著胸膛上,動彈不得了!一面採著頭髮,把頭割下來。正是:

    「三寸氣在千般用,  一日無常萬事休!」

可憐經濟青春不上三十九,死於非命!張勝提刀,遶屋裏床背後尋春梅不見,大拔步逕望後廳走。走到儀門首,只見李安背著牌鈴,在那里巡風。一見張勝兇神也似提著刀跑進來,便問:「那里去?」張勝不答,只顧走,被李安攔住。張勝就向李安截一刀來。李安冷笑道:「我叔叔有名山東夜叉李貴,我的本不用借!」早飛起右腳,只聽忒楞的一聲,把手中刀子踢落一邊。張勝急了,兩個就揪採在一處。被李安一個潑腳,跌番在地。解下腰間纏帶,登時綁了,攘的後廳春梅知道。說:「張勝持刀入內,小的拏住了!」那春梅方救得金哥卻甦著,聽言大驚失色。走到書院內,經濟已被殺死在房中,一地鮮血橫流,不覺放聲大哭。一面使人報知渾家,葛翠屏慌奔家來。看見經濟殺死,哭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被春梅扶救甦省過來,拖過屍首,買棺材裝殯。把張勝墩鎖在監內,單等統制來家處治這件事。那消數日期程,軍情事務緊急,兵牌來催促,周統制調完各路兵馬,張巡撫又早先往東昌府那里等候取齊。統制在家,春梅把殺死經濟一節說了。李安將兇器放在面前,跪稟前事。統制大怒,坐在廳上,提出張勝,也不問長短,喝令軍牢:「五棍一換,打一百棍!」登時打死。隨即馬上差旗牌快手,往河下捉拏坐地虎劉二,鎖解前來。孫雪娥見拏了劉二,恐怕拏他,走到房中自縊身死。旗牌拏劉二到府中,統制也分付打一百棍,當日打死。烘動了清河縣,大鬧了臨清洲。正是:

    「平生作惡欺天,  今日上蒼報應!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為人切莫用欺心,  舉頭三尺有神明;

     若還作惡無報應,  天下兇徒人食人。」

當時統制打死二人,除了地方之害。分付李安:「將馬頭大酒店還本主,把本錢收算來家。」分付春梅:「在家,與經濟做齋累七,打發城外永福寺擇吉日葬埋。」留李安、周義看家。把周忠、周仁帶去軍門等應。春梅晚夕與孫二娘置酒送餞,不覺簇地兩行淚下,說:「相公此去,未知幾時回還?出戰之間,須要仔細。番兵猖獗,不可輕敵!」統制道:「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慾,好生看守孩兒,不必憂念!我既受朝廷爵祿,盡忠報國。至於吉凶存亡,付之天也!」囑付畢,過了一宿。次日,軍馬都在城外屯集,等候統制起程。果然人馬整齊!但見:

    「繡旗飄號帶,畫鼓間銅鑼。三股叉,五股叉,燦燦秋霜;六花鎗,點銅鎗,紛紛瑞雪。蠻牌引路,強弓硬弩當先;火炮隨車,大斧馬刀在後。鞍上將,似南山猛虎,人人好鬬偏爭;坐下馬,如北海蛟虬,騎騎能爭敢戰。端的刀鎗流水急,果然人馬撮風行!」

當下一路無詞。有日哨馬來報說:「不可前進,馬哨東昌府下。」達統制差一面令字藍旗,把人馬屯城外:「我報進城。」巡撫張叔夜聽見周統制人馬來到,與東昌府知府達天道出衙迎接,至公廳敘禮坐下,商議軍情,打聽聲息緊慢,駐馬一夜。次日人馬早行,往關上防守去了。不在話下。卻表韓愛姐母子在謝家樓店中,聽見經濟已死,愛姐晝夜只是哭泣,茶飯都不吃。一心只要往城內統制府中,見經濟屍首一見,死了也甘心!父母旁人,百般勸解不從。韓道國無法可處,使八老往統制府中,打聽經濟靈柩,已出了殯,埋在城外永福寺內。這八老走來回了話。愛姐一心只要到他墳上燒紙,哭一場,也是和他相交一場。做父母的,只得依他。顧了一乘轎子,到永福寺中,問長老:「葬於何處?」長老令沙彌引到寺後:「新墳堆便是。」這韓愛姐下了轎子,到墳前點著紙錢,道了萬福,叫聲:「親郎!我的哥哥!奴寔指望我你同諧到老,誰想今日死了!」放聲大哭,哭的昏暈倒了,頭撞於地下,就死過去了。慌了韓道國和王六兒向前扶救:「大姐姐!」叫不應,越發慌了。只見那日是葬了三日,春梅與渾家葛翠屏,坐著兩乘轎子,伴當跟隨,抬三牲祭物來,與他煖墓燒紙。看見一個年小的婦人,穿著縞素,頭戴孝髻,哭倒在地。一個男子漢,和一中年婦人,摟抱他,扶起來又倒了,不省人事。乞了一驚!因問:「那男子漢是那里的?」這韓道國夫婦,向前施禮,把從前已往話,告訴了一遍:「這個是我的女孩兒韓愛姐。」春梅一聞愛姐之名,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門慶家中會過,又認得王六兒。韓道國悉把東京蔡府中出來一節說了一遍:「女孩兒曾與陳官人有一面相交,不料死了,他只要來墳前見他一見燒紙錢。不想到這里又哭倒了。當下兩個救了半日,這愛姐吐了口粘痰,方纔甦省。尚哽咽哭不出聲來。痛哭了一場,起來與春梅、翠屏,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,說道:「奴與他雖是露水夫妻,他與奴說山盟,言海誓,情深意厚!實指望和他同諧到老,誰知天不從人願,一旦他先死了,撇得奴四脯著地。他在日曾與奴一方吳綾帕兒,上有四句情詩。知道宅中有姐姐,奴願做小!倘不信……向袖中取出吳綾帕兒來。上面寫詩四句,春梅同葛翠屏看了,詩云:

    「吳綾帕兒織迴紋,  洒翰揮毫墨跡新;

     寄與多情韓五姐,  永諧鸞鳳百年情。」

愛姐道:「奴也有個小小鴛鴦錦囊,與他佩帶在身邊。兩個都扣繡著並頭蓮。每朵蓮花瓣兒一個字兒:『寄與情郎,隨君膝下。』」春梅便問翠屏:「怎的不見這個香囊?」翠屏:「在地〈衤旋〉子上拴著不是?奴替他裝殮在棺槨內了。」當下祭畢,讓他母子到寺中,擺茶飯,與他吃了些飯食。做父母的見天色將晚,催促他起身。他只顧不思動身。一面跪著春梅、葛翠屏哭說:「情愿不歸父母,同姐姐守孝寡居,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!活是他妻小,死傍他魂靈!」那翠屏只顧不言語。春梅便說:「我的姐姐,只怕年小青春,守不住!只怕誤了你好時光!」愛姐便道:「奶奶說那里話?奴既為他,雖刳目斷鼻,也當守節,誓不再配他人!」囑付他父母:「你老公母回去罷,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!」那王六兒眼中垂淚;哭道:「我承望你養活俺兩口兒到老,纔從虎穴龍潭中奪得你來,今日倒閃賺了我!」那愛姐口裏只說:「我不去了,你就留下我到家,也尋了無常!」那韓道國因見女孩兒堅意不去,和王六兒大哭一場,酒淚而別,回上臨清店中去了。這韓愛姐同春梅、翠屏坐轎子往府里來。那王六兒一路上悲悲切切,只是捨不的他女兒。哭了一場,又一場。那韓道國又怕天色晚了,顧上兩疋頭口,望前趕路。正是:

    「馬遲心急路途窮,  身似浮萍類轉蓬;

     只有都門樓上月,  照人離恨各西東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一00回 韓愛姐湖州尋父 普靜師薦拔群冤

  格言

    「人生切莫將英雄,  術業精粗自不同,

     猛虎尚然遭惡獸,  毒蛇猶自怕蜈蚣;

     七擒猛獲恃諸葛,  兩困雲長羨呂蒙,

     珍重李安真智士,  高飛逃出是非門。」

  話說韓道國與王六兒,歸到謝家酒店內,無女兒,道不得個坐吃山崩。使陳三兒去,又把那何官人來續上。那何官人見他地方中沒了劉二,除了一害,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。和韓道國商議:「你女兒愛姐,已是在府中守孝,不出來了。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,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罷,省得在此做這般道路!」那韓道國說:「官人下顧,可知好哩!」一日賣盡了貨物,討上賒帳,顧了船,同王六兒跟往湖州去了。卻表愛姐在府中,與葛翠屏兩個持貞節,姊妹稱呼,甚是合當著。白日裏與春梅做伴兒在一處。那時金哥兒大了,年方六歲。孫二娘所生玉姐,年長十歲。相伴兩個孩兒,便有甚事做。誰知自從陳經濟死後,守備又出征去了。這春梅每日珍饈百味,綾錦衣衫,頭上黃的金,白的銀,圓的珠,光照的無般不有。只是晚夕難禁,獨眠孤枕慾火燒心。因見李安一條好漢。只因打殺張勝,巡風早晚十分小心。一日冬月天氣,李安正在班房內上宿。忽聽有人敲後門。忙問道:「是誰?」只聞叫道:「你開門則個。」李安連忙開了房門,卻見一個人搶入來,閃身在燈光背後。李安看時,卻認的是養娘金匱。李安道:「養娘,你這晚來有甚事?」金匱道:「不是我私來,裏邊奶奶差出我來的。」李安道:「奶奶教你來怎麼?」金匱笑道:「你好不理會得!看你睡了不曾,教我把一件物事來與你。」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:「把與你,包內又有幾件婦女衣服,與你娘。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爺行李車輛,又救得奶奶一命。不然,也吃張勝那廝殺了!」說畢,留下衣服,出門走了兩步,又回身道:「還有一件要緊的!」又取出一錠五十兩大元寶來,撇與李安自去了。當夜過了一宿。次早起來,逕拏衣服到家,與他母親。做娘的問道:「這東西是那裏的?」李安把夜來事說了一遍。做母的聽言叫苦:「當初張勝幹壞了事,一百棍打死。他今日把東西與你,卻是甚麼意思?我今六十已上年紀。自從沒了你爹爹,滿眼只看著你。若是做出事來,老身靠誰?明早便不要去了!」李安道:「我不去,他使人來叫,如何答應?」婆婆說:「我只說你感冒風寒,病了。」李安道:「終不成不去,惹老爺不見怪麼?」做娘的便說:「你且投到你叔叔山東夜叉李貴那裏住上幾個月,再來看事故何如?」這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,就依著娘的話,收拾行李,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貴去了。春梅以後見李安不來,三四五次,使小伴當來叫。婆婆初時答應家中染病。次後見人來驗看,纔說往原籍家中打盤纏去了。這春梅終是惱恨在心不題。

  時光迅速,日月如梭,又早臘月盡陽日,正月初旬天氣。統制領兵一萬二千,在東昌府屯住已久,使家人周忠捎書來家,教搬取春梅孫二娘,並金哥玉姐家小上車,止留下周忠:「東庄上請你二爺看守宅子。」原來統制還有個族弟周宣,在庄上住。周忠在府中,與周宣葛翠屏,韓愛姐看守宅。周仁與眾軍牢保定車輸往東昌府來。此這一去,不為名離故土,爭知此去少回程!有詞一篇,單道這周統制,果然是一員好將材!當此之時,中原蕩掃,志欲吞胡!但見:

    「四方盜起如屯蜂,狼煙烈焰薰天紅。將軍一怒天下息,腥膻掃盡夷從風!公事忘私愿已久,此身許國不知有。金戈抑日酬戰征,麒麟圖畫功為首!雁門關外秋風烈,鐵衣披張臥寒月。汗馬卒勤二十年,贏得班班鬢如雪!天子明見萬里餘,幾番勞勣來旌書。肘懸金印大如斗。無負堂堂七尺軀!」

有日,周仁押家眷車輛到於東昌。統制見了春梅,孫二娘、金哥、玉姐,眾丫鬟家小都到了,一路平安,心中大喜。就在統制府衙後廳居住。周仁悉把東庄上叫了二爺周宣來宅,同小的老子周忠,看守宅舍。周統制又問:「怎的李安不見?」春梅道:「又題甚李安那廝!我因他捉獲了張勝,好意賞了他兩件衣服,與他娘穿。他到晚夕巡風,進入後廳,把他二爺東庄上收的籽籽銀一包五十兩,放在明間桌上,偷的去了。幾番使伴當叫他,只是推病不來。落後又使叫去,他躲的上青州原藉家去了。」統制便道:「這廝我倒看他,原來這等無恩!等我慢慢差人拏他去。」這春梅不題起韓愛姐之事。過了幾日,春梅見統制日遂理論軍情,幹朝庭國務,焦心勞思,日中尚未暇食。至於房幃色慾之事,久不沾身。因見老家人周忠次子周義,年十九歲,生的眉清目秀,眉來眼去,兩個暗地私通,就抅搭了。朝朝暮暮,兩個在房中下棋飲酒,只瞞過統制一人不知。一日,不想北國大金皇帝滅了遼國,又見東京欽宗皇帝登基,集大勢番兵,分兩路寇亂中原。大元帥粘沒喝,領十萬人馬,出山西太原府井陘道,來搶東京;副元帥斡離不,由檀州來搶高陽關。邊兵抵擋不住,慌了兵部尚書李綱,大將種師道,星夜火牌羽書,分調山東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、關東、陝西,分六路統制人馬,各依要地防守截殺。那時陝西劉延慶領延綏之兵,關東王稟領汾絳之兵,河北王煥領魏博之兵,河南辛興宗領彰衛之兵,山西楊惟忠領澤潞之兵,山東周義領青兗之兵。卻說周統制見大勢番兵來搶邊界,兵部羽書大牌星火來,連忙整率人馬,全裝披掛,兼道進兵。比及哨馬到高陽關上,金國斡離不由人馬,已搶進關來,殺死人馬無數。正值五月初旬,交陣堵截,黃沙四起,大風迷目。統制提兵進趕,不防被活立兜馬反攻,沒鞦一箭,正射中咽喉,墮馬而死。眾番將就用鈎索搭去。被這邊將士向前,僅搶屍首,馬載而還。所傷軍兵無數。可憐周統制,一旦陣亡!亡年四十七歲。正是:

    「於家為國忠良將,  不辨賢愚血染沙!」

古人意不盡,作詩一首以嘆之曰:

    「勝敗兵家不可期,  安危端自命為之;

     出師未捷身先喪,  落日江流不勝悲。」

又鷓鴣天一首:

    「定國安邦美丈夫,  心存正道氣吞胡,

     謨謀國事如家事,  軍用陰符佩虎符;

     胡騎盛,武功弛,  兵不用命將驕痴,

     可憐身死沙場內,  千載英魂恨未舒!」

巡撫張叔夜見統制折於陣上,連忙鳴金收軍,查點折傷士卒。退守東昌,星夜奏朝庭,不在話下。部下卒載屍首,還到東昌府。春梅合家大小,號哭動天。合棺木盛殮,交割了兵符印信。一日,春梅與家人周仁,發喪載靈柩,歸清河縣不題。話分兩頭,單表葛翠屏與韓愛姐,自從春梅去後,兩個在家清茶淡飯,守節持貞,過其日月。正值春盡夏初天氣,景物鮮明。日長針指困倦,姊妹二人閑中徐步到西書院花亭上。見百花盛開,鶯啼燕語,觸景傷情。葛翠屏心還坦然;這韓愛姐一心只想念男兒陳經濟大官人,凡事無情無緒。睹物傷悲,口是心苗,形吟咏者,有詩數首為證:

翠屏先道:

    「花開靜院日初晴,  深鎖重門白晝清;

     倒倚銀屏春睡醒,  綠槐枝上一聲鶯。」

愛姐道:

    「春事闌珊首夏時,  弓鞋款款出簾遲;

     晚來悶倚粧臺立,  巧畫蛾眉為阿誰!」

翠屏又道:

    「紅綿掩鏡照窗紗,  畫就雙蛾八字斜;

     蓮步輕移何處去,  階前笑折石榴花。」

愛姐道:

    「雪為容貌玉為神,  不遣風流涴此身;

     顧影自憐還自惜,  新粧好好為何人!」

翠屏道:

    「莎草連綿厚似毡,  榆莢遍地亂如錢;

     誰知蕩子多輕薄,  沉醉終朝花下眠。」

愛姐道:

    「亂愁依舊銷翠舉,  為甚年來瞧悴容;

     離別終朝魂耿耿,  碧霄無路得相逢。」

姊妹兩個吟詩已畢,不覺潸然淚下。二爺周宣走來勸道:「你姊妹兩個,少要煩惱,須索解嘆省過罷。我連日做得夢,有些不吉。夢見一張弓,掛在旗竿上;旗竿折了,不知是凶是吉!」韓愛姐道:「倒只怕老爺邊上有些說話!」正在猶疑之間,忽見家人周仁掛著一身孝,荒荒張張走來報道:「禍事!老爺如此這般,五月初七日在邊關上陣亡了!大奶奶、二奶奶家眷載著靈車,都來了。」慌了二爺周宣,收拾打掃前廳乾淨,停放靈柩,擺下祭祀,合家大小哀號起來。一面做齋累七,僧道念經。金哥、玉姐披麻帶孝,弔客往來,擇日出殯,安葬於祖塋,俱不必細說。卻說二爺周宣,引著六歲金哥兒,行文書申奏朝廷,討祭葬,襲替祖職。朝廷各降:「兵部覆題引奏,已故統制周秀,奮身報國,沒於王事。忠勇可加!遣官諭祭一壇,墓頂追封都督之職。伊子照例優養,出幼襲替祖職。」這春梅在內頤養之餘,淫情愈盛。常留周義在香閣中,鎮日不出。朝來暮往,淫慾無度,生出骨蒸癆病症。逐日吃藥,減了飲食,消了精神,體瘦如柴,而貪淫不巳,一日過了他生辰,到六月伏暑天氣,早辰晏起。不料他摟著周義在床上,一泄之後,鼻口皆出涼氣,淫津流下一窪口,就嗚呼哀哉,死在周義身上。亡年二十九歲。這周義見沒了氣兒,就慌了手腳。向箱內盜了些金銀細軟,帶在身邊,逃走在外。丫鬟、養娘不敢隱匿,報與二爺周宣得知。把老家人周忠鎖了,押著抓尋周義。可霎作怪!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。一條索子,拴將來。巳知其情,恐揚出醜去,金哥久後不好襲職。拏到前廳,不由分說,打了四十大棍,即時打死。把金哥與孫二娘看養,一面發喪於祖塋,與統制合葬畢。房中兩個養娘并海棠、月桂,都打發各尋投向嫁人去了。止有葛翠屏與韓愛姐,再三勸他,不肯前去。一日,不想大金人馬,搶了東京、汴梁。太上皇帝與靖康皇帝,都被虜上北地去了。中原無主,四下荒亂。兵戈匝地,人民逃竄。黎庶有塗炭之哭,百姓有倒懸之苦。大勢番兵,已殺到山東地界。民間夫逃妻散,鬼哭神號,父子不相顧。葛翠屏巳被他娘家領去,各逃生命。止丟下韓愛姐無處依倚,不免收拾行裝,穿著隨身慘淡衣衫,出離了清河縣前,往臨清找尋他父母。到臨清謝家店,店也關閉,主人也走了。不想撞見陳三兒,三兒說:「你父母去年時,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。」這韓愛姐一路上懷抱月琴,唱小詞曲,往前抓尋到湖州何官人家,尋着父母。隨路飢食渴飲,夜住曉行。忙忙如喪家之犬,急急似漏網之魚,弓鞋又小,萬苦千辛。行了數日,來到徐州地方。天色晚來,投在孤村裏面。一個婆婆,年記七旬之上,頭綰兩道雪鬢,挽一窩絲,正在灶上杵米造飯。這韓愛姐便向前道了萬福,告道:「奴家是清河縣人氏,因為荒亂,前往江南投親。不期天晚,權借婆婆這里投宿一宵,明早就行,房金不少。」那婆婆只顧觀看這女子,不是貧難人家婢女,生的舉止典雅,容貌非俗。但見:

    「烏雲不整,惟思昔日家豪。眉斂遠山,為憶當年富貴。此夜月朦雲霧瑣,牡丹花被土沉埋。」

婆婆道:「既是投宿,娘子請炕上坐。等老身造飯,有幾個挑河夫子來吃。」那老婆婆炕上柴灶,登時做出一大鍋稗稻插荳子乾飯。又切了兩大盤生菜,撮上一包鹽。只見幾個漢子,都蓬頭精腿,褌褲兜襠,腳上黃泥,流進來,放下荷鍬鐝,便問道:「老娘,有飯也未?」婆婆道:「你每自去盛吃。」當下各取飯菜,四散正吃。只見內一人,約三十四五年紀,紫面黃髮,便問婆婆:「這炕上坐的是甚麼人?」婆婆道:「此位娘子是清河縣人氏,前往江南尋父母去?天晚在此投宿。」那人便問:「娘子,你姓甚麼?」愛姐道:「奴家姓韓,我父親名韓道國。」那人向前扯住問道:「姐姐,你不是我姪女韓愛姐麼?」那愛姐道:「你倒好似我叔叔韓二。」兩個抱頭相哭做一處。因問:「你爹娘在那里?你在東京,如何至此?」這韓愛姐一五一十,從頭說了一遍:「因我嫁在守備府里,丈夫沒了,我守寡到如今。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,我要找尋去。荒亂中又沒人帶去,胡亂單身唱詞,覓些衣食前去。不想在這里撞見叔叔!」那韓二道:「自從你爹娘上東京,我沒營生過日,把房兒賣了,在這里挑河做夫子,每日覓碗飯吃。既然如此,我和你往湖州尋你爹娘去。」愛姐道:「若是叔叔同去,可知好哩!」當下也盛了一碗飯,與愛姐吃。愛姐吃了一口,見粗飯不能下咽,只吃了半碗就不吃了。一宿晚景休題過。到次日天明,眾夫子都去了。韓二交納了婆婆房錢,領愛姐作辭出門,望前途前進。那韓愛姐本來嬌嫩,弓鞋又小,身邊帶著些細軟釵梳,都在路上零碎盤纏。將到淮安上船,迤里望江南湖州來。非止一日,抓尋到湖州何官人家,尋著父母,相會見了。不想何官人巳死,家中又沒妻小,止是王六兒一人,丟下六歲女兒,有幾頃水稻田地。不上一年,韓道國也死了。王六兒原與韓二舊有揸兒,就配了小叔,種田過日。那湖州有富家子弟,見韓愛姐生的聰明標致,多來求親。韓二再三教他嫁人。愛姐割髮毀目,出家為尼姑,誓不再配他人。後年至三十二歲,以疾而終。正是:

    「貞骨未歸三尺土,  怨魂先徹九重天。」

後韓二與王六兒成其夫婦,情受何官人家業田地,不在話下。卻說大金人馬,搶過東昌府來,看看到清河縣地界。只見官吏逃亡,城門晝閉,人民逃竄,父子流亡。但見:煙生四野,日蔽黃沙,封豕長蛇。互相和併。龍爭虎鬬,各自爭強。皂幟紅旗,布滿郊野。男啼女哭,萬戶驚惶。番軍虜將,一似蟻聚蜂屯;短劍長鎗,好似森林密竹。一處處死屍骸,橫三豎四;一攢攢折刀斷劍,七斷八截。個個攜男抱女,家家閉戶關門。十室九空,不顯鄉村城郭;獐奔鼠竄,那存禮樂衣冠!正是:

    「得多少官人紅袖泣,  王子白衣行!」

那時西門慶家中吳月娘,見番兵到了,家家都關鎖門戶,亂竄逃去。不免也打點了些金珠寶玩,帶在身邊。那時吳大舅已死,止同吳二舅、玳安兒、小玉,領著十五歲孝哥兒,把家中前後都倒鎖了,要往濟南府投奔雲離守。一來那里避兵,二者與孝哥完就其親事去。一路上只見人人荒亂,個個驚駭。可憐這吳月娘穿著隨身衣裳,和吳二舅男女五口,雜在人隊裏,挨出城門,到於郊外,往前所行出。到於空野十字路口,只見一個和尚,身披紫褐袈裟,手執九環錫杖,腳靸芒鞋,肩上背著條布袋,袋內裹著經典,大移步迎將來,與月娘打了個問訊,高聲大叫道:「吳氏娘子,你看往那里去?還與我徒弟來!」諕月娘大驚失色,說道:「師父,你問我討甚麼徒弟?」那和尚又道:「娘子,你休推睡里夢里,你曾記的十年前在岱岳東峰,被殷天錫趕到我山洞中投宿?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,法名普靜。你許下我徒弟,如何不與我?」吳二舅便道:「師父出家人,如何你不近道?此是荒亂年程,亂竄逃生。他有此孩兒,久後還要接代香火。他肯捨與你出家去?」和尚道:「你真個不與我去?」吳二舅道:「師父你休閑說,誤了人去路兒!後面只怕番兵來到,朝不保暮。」和尚道:「你既不與我徒弟,如今天色已晚,也走不出路去。番人且來不到此處,你且跟我到這寺中歇一夜,明早去罷。」吳月娘問:「師父,是那寺中?」那和尚用手只一指兒,「那路旁便是。」和尚引著,不想來到永福寺。吳月娘認的是永福寺,曾走過一遍。比及來到寺中,長老僧眾,都走去大半。止有幾個禪和尚,在後邊禪堂中打坐。佛前點著一大盞琉璃海燈,燒著一爐香。此時日色啣山時分。但見:

    「十字街,熒煌燈火;九曜廟,香靄鍾聲。一輪明月掛青天,幾點疏星明碧落。六軍官內,嗚嗚畫角頻吹;五鼓樓頭,點點銅壼正滴。四邊宿霧。紛紛罩舞榭歌臺;三巿沉煙,隱隱閉綠窗朱戶。兩兩佳人歸綉閣。雙雙士子掩書幃。」

當晚吳月娘與吳二舅、玳安、小玉、孝哥兒,男女五口兒,投宿在寺中方丈內。小和尚有認的,安排了些飯食,與月娘等吃了。那普靜老師,跏跌在禪堂床上,敲木魚,口中念經。月娘與孝哥兒、小玉在床上睡,吳二舅和玳安做一處;著了慌亂,辛苦了底人,都睡著了。止有小玉,不曾睡熟,起來在方丈內,打門縫內看那普靜老師父念經。看看念至三更時,只見金風凄凄,斜月朦朦,人煙寂靜,萬籟無聲。覷那佛前海燈,半明不暗。這普靜老師,見天下荒亂,人民遭劫,陣亡橫死者數極多。發慈悲心,施廣惠力,禮白佛言世尊解冤經咒,薦拔幽魂,解釋宿冤,絕去掛礙,各去超生,再無留滯。於是誦念了百十遍解冤經咒。少頃,陰風凄凄,冷氣颼颼。有數十輩焦頭爛額,蓬頭泥面者,或斷手折臂者,或有刳腹剜心者,或有無頭跛足者,或有弔頸枷鎖者,都來悟領禪師經咒,列於兩旁。禪師便道:「你等眾生,冤冤相報,不肯解脫,何日是了?汝當諦聽吾言,隨方托化去罷!」偈曰:

    「勸爾莫結冤,  冤深難解結。  一日結成冤,

     千日解一徹!  若將冤報冤,  如湯去潑雪。

     若將冤報冤,  如狼重見蝎!  我見結冤人,

     盡被冤磨折。  我見此懺晦,  各把性悟徹。

     照見本來心,  冤愆自然雪。  仗此經力深,

     薦拔諸惡業。  汝當各托生,  再勿將冤結!」

    「改頭換面輪迴去,  來世機緣莫再攀!」

當下眾人都拜謝而去。小玉竊看,都不認的。少頃,又一大漢進來,身七尺,形容魁偉,全裝貫來,胸前關著一矢箭。自稱:「統制周秀,因與番將對敵,折於陣上。今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托生,與沈鏡為次子,名為沈守善去也。」言未已,又一人素體榮身,口稱:「是清河縣富戶西門慶,不幸溺血而死。今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城內,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鉞去也。」小玉認的是他爹,諕的不敢言語。已而又有一人提著頭,渾身皆血,自言:「是陳經濟,因被張勝所殺。蒙師經功薦拔,今往東京城內,與王家為子去也。」已而又見一婦人,也提著頭,胸前皆血,自言:「奴是武大妻,門慶之妾,潘氏是也。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殺。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城內黎家為女,托生去也。」已而又有一人,身軀矮小,面背青色,自言:「是武植,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藥,吃毒而死。蒙師薦拔,今往徐州落鄉民范家為男,托生去也。」已而又有一婦人,面皮黃瘦,血水淋漓,自言:「妾身李氏。乃花子虛之妻,西門慶之妾,因害血山崩而死。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城內袁指揮家,托生為女去也。」已而又一男,自言:「花子虛,不幸被妻氣死。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鄭千戶家托生為男。」已而又見一女人,頸纏腳帶,自言:「西門慶家人來旺妻宋氏,自縊身死。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朱家為女去也。」已而又一婦人面黃肌瘦,自稱:「周統制妻龐氏春梅,因色癆而死。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與孔家為女,托生去也。」已而又一男子,裸形披髮,渾身杖痕,自言:「是打死的張勝,蒙師父薦拔,今往東京大興衛貧人高家為男去也。」已而又有一女人,頂上纏著索子,自言:「西門慶妾孫雪娥,不幸自縊身死。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城外貧民姚家為女去也。」已而又一女人,年小,項纏腳帶,自言:「西門慶之女,陳經濟之妻,西門大姐是也。不幸自縊身死。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城外與潘役鐘貴為女,托生去也。」已而又見一小男子,自言:「周義,亦被打死。蒙師薦拔,今往東京城外高家為男,名高留住兒,托生去也。」言畢,各恍然都不見。小玉諕的戰慄不已:「原來這和尚,只是和這些鬼說話!」正欲向床前,告訴與月娘。不料月娘睡得正熟。一靈真性,同吳二舅眾男女,身帶著一百顆胡珠,一柄寶石縧環,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雲離守那里避兵,就與孝哥完成親事。一路饑食渴飲,夜住曉行。到於濟南府,問一老人:「雲參將住所在於何處?」老人指道:「此去二里餘地,名靈壁寨,一邊臨河,一邊是山;這靈壁寨就在城上,屯聚有一千人馬。雲參將就在那里做知寨。」月娘五口兒到寨門,通報進去。雲參將聽見月娘遠親來了,一見如故,敘畢禮數。原來新近沒了娘子,央浼鄰舍王婆婆來陪待月娘,在後堂酒飯,甚是豐盛。吳二舅、玳安,另在一處管待。因說起避兵來就親之事,因把那百顆胡珠、寶石、縧環,教與雲離守,權為茶禮。雲離守收了,並不言其就親之事。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臥,將言說念月娘,以挑探其意說:「雲離守雖是武官,乃讀書君子。從割衫襟之時,就留心娘子。不期夫人沒了,鰥居至今。今據此山城,雖是任小,上馬管軍,下馬管民,生殺在於掌握。娘子若不棄,願成伉儷之歡,一雙兩好,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。等待太平之日,再回家去不遲。」月娘聽言,大驚失色,半晌無言。這王婆回報雲離守。次日晚夕,置酒後堂,請月娘吃酒。月娘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,連忙來到席前敘坐。雲離守乃言:「嫂嫂不知,下官在此,雖是山城,管著許多人馬,有的是財帛衣服,金銀寶物。缺少一個主家娘子;下官一向思想娘子,如渴思漿,如熱思涼。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里,與令郎完親。天賜姻緣,一雙兩好,成其夫婦,在此快活一世,有何不可?」月娘聽了,心中大怒,罵道:「雲離守,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!我過世丈夫,不曾把你輕待,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!」雲離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,求告說:「娘子,你自家中,如何走來我這里做甚?自古上門買賣好做。不知怎的一見你,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!沒奈何,好歹完成了罷!」一面拏過酒來,和月娘吃,月娘道:「你前邊叫我兄弟來,等我與他說句話。」雲離守笑道:「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!」即令左右:「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!」不一時,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、玳安兩顆頭來。諕的月娘面如土色,一面哭倒在地。被雲離守向前抱起:「娘子不須煩惱,你兄弟已死,你就與我為妻。我一個總兵官,也不玷辱了你。」月娘自思道:「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,我若不從,連我命也喪了!」乃回嗔作喜說道:「你須依我,奴方與你做夫妻。」雲離守道:「不拘甚事,我都依。」月娘道:「你先把我孩兒完了房,我卻與你成婚。」雲離守道:「不打緊!」一面叫出雲小姐來,和孝哥兒推在一處,飲合巹盃,館同心結,成其夫婦。然後拉月娘和他雲雨。這月娘卻拒阻不肯。被雲離守忿然大怒,罵道:「賤婦!你哄的我女兒與你兒子成了婚姻,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?」取刀向床頭砍去,隨手而落,血濺數步之遠。正是:

    「三尺利刀著頂上,  滿腔鮮血濕模糊!」

月娘見砍死孝哥兒,不覺大叫一聲。不想撒手驚覺,卻是南柯一夢。諕的渾身是汗,遍體生津。連道:「怪哉!怪哉!」小玉在旁,便問:「奶奶怎的哭?」月娘道:「適間做得一夢不祥!」不免告訴了小玉一遍。小玉道:「我倒剛纔不曾睡著,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,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!剛纔過世俺爹,五娘、六娘,和陳姐夫、周守備、孫雪娥,來旺兒媳婦子、大姐,都來說話,各四散去了!」月娘道:「這寺後見埋著他每,夜靜時分,屈死淹魂,如何不來?」娘兒們也不曾說話。不覺五更雞叫,吳月娘梳洗面貌,走到禪堂中禮佛燒香。只見普靜老師在禪床上高叫:「那吳氏娘子,你如今可省悟得了麼?」這月娘便跪下參拜:「上告尊師,弟子吳氏肉眼凡胎,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。適間一夢中,都已省悟了!」老師道:「既已省悟,也不消前去。你就去,也無過只是如此,倒沒的喪了五口兒性命!合你這兒子有分有緣,遇著我,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。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!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,造惡非善。此子轉身,托化你家,本要蕩散其財本,傾覆其產業,臨死還當身首異處!今我度脫了他去,做了徒弟。常言:「一子出家,九祖升天!」你那夫主冤愆解釋,亦得超生去了。你不信,跟我來,與你看一看。」於是扠步來到方丈內,只見孝哥兒還睡在床。老師將手中禪杖,向他頭上只一點,教月娘眾人。忽然翻過身來,卻是西門慶,項帶沉枷,腰繫鐵索。復用禪杖只一點,依舊還是孝哥兒,睡在床上。月娘不覺見了放聲大哭,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!良久,孝哥兒醒了。月娘問他:「如今你跟了師父出家,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。」可憐月娘扯住慟哭了一場,乾生受養了他一場。到十五歲,指望承家嗣。不想被這個老師幻化去了!吳二舅、小玉、玳安,亦悲不勝。當下這普靜老師領了孝哥兒,起了他一個法名,喚做明悟,作辭月娘而去。臨行分付月娘:「你們不消往前途去了。如今不久番兵退去,南北分為兩朝,中原已有個皇帝。多不上十日。兵戈退散,地方寧靜了,你每還回家去,安心度日。」月娘便道:「師父,你度托了孩兒去了,甚年何日,我母子再得見面?」不覺扯住,放聲大哭起來。老師便道:「娘子休哭兒的,那邊又有一位老師來了!」哄的眾人扭頸回頭,當下化陣清風不見了。正是:

    「三降塵寰人不識,  倏然飛過岱東峰!」

不說普靜老師幻化孝哥兒去了。且說吳月娘與吳二舅眾人,在永福寺住了那到十日光景,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,置文武百官。徽宗、欽完兩君北去。康王泥馬度江,在建康即位,是為高宗皇帝。拜宗澤為大將,復取山東、河北,分為兩朝。天下太平,人民復業。後月娘歸家,開了門戶,家產器物,都不曾疏失。後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安,承受家業,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,養活月娘到老,壽年七十歲,善終而亡。此皆平日好善看經之報也,有詩為證:

    「閑閱遺書思惘然,  誰知天道有循環,

     西門豪橫難存嗣,  經濟顛狂定被殲;

     樓月善良終有壽,  瓶梅淫佚早歸泉,

     可怪金蓮遭惡報,  遺臭千年作話傳!」

金瓶梅詞話卷之一百回(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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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凡是長江以南各地所產的酒都稱為南酒。主要是北方人的稱呼方式

[2]凡是長江以南各地所產的酒都稱為南酒。主要是北方人的稱呼方式

[3]即是烤鴨

[4]即是烤鴨